四 不可预卜(第2/2页)

他的思想变得迟钝而又敏锐,环境的改变引起人的心理改变竟然如此巨大,实在难以想象。文庆安从恐惧悲哀中解脱出来,生存的意志压倒了一切,他准确地判断了形势,决绝地决定了行动方针:

按自己规定的数量,他吃了黄豆和花生米。在石凹里掬饮了积存的雨水,便裹起蓑衣安睡。他曾想到在睡眠中有可能被野兽吃掉,但他不怕,他也是野兽,而且还是握有刺刀的野兽。他想征服这座大山,他要养精蓄锐。母亲的纺车、未婚妻的针线笸箩,湘江东岸的篝火,秦始皇的长城和灵渠以及湘江水面上战友们的尸体,全都是太虚幻境。他心中只留下一个形象是真实的,那就是让沙漠中生出一片绿洲的那个少年。他现在已经放下水挑子,来到越城岭的原始森林中……

文庆安非常奇怪,一切伤痕、夜寒、疾病都不能给他带来疼痛,他成了铁铸钢打的了。这种麻木的超常的生理状态,使文庆安在庆幸之余悚然而惊,他想到了本村的那个疯女,她在冬天不也只穿着单衫吗?她跌在荆棘丛中满身划伤,也不是不觉疼吗?那么,我是不是也疯了?

他提着刺刀站了起来:这是一座什么山啊?这么高,这么大,在进山前,不是说只有两千多米高吗?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一只与他平行的山鹰之外,这里从未踏上过人类的足迹,连野兽也没有,他是不是走到天庭来了?整个天宇都是他一个人的!

文庆安的目标,就是山的极峰,翻过峰巅,就是他的出路。他又攀爬了一天。他无法找到到达峰顶的路,左冲右突,突不破茫茫森林的包围。越城岭好像识破了他的念头,沉稳而又阴险地为它的对手摆下八卦阵,设下了盘陀路。

文庆安的身体终于垮了,意志也终于垮了。他一头拱在草丛中,口吐白沫,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想:只要再动一下,全身就会肢断肌裂,心也会碎了:“我不行了……”

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指给他这样一条路,他父亲的棕蓑怎么未能保佑他脱出苦海?他想从父亲的幻影里得到某种启示。可是,父亲的面容淡化了,在他滞钝蒙眬的眼前浮现起来的是那个挑着水桶的青年人,他到沙漠上去浇灌那块绿洲!那绿洲与他眼前的绿色屏障融会在一起。

文庆安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任何人都无法走到目的地,任何人都像战死在湘江两岸的战友那样,倒毙在奔向目的地的中途。此时此刻,他的那些远离他而去的战友,又有多少人倒下了……他们只能走一段路,然后,像那个创造沙漠绿洲的青年一样,把挑水的扁担交在子子孙孙的手上。

文庆安又顽强地向前走,毫不退缩。他用一种亢奋狂热的情绪来跟大自然斗争。最后走上绝谷断崖。

在他已近枯竭的瘦弱的肌体中,迸发出来的求生本能、耐性和毅力是无与伦比的。但他终于没有走出远古洪荒的大山,倒在了他所热爱的土地上,生命的浆液融进苍翠的山林中。

中国大地的农民之子,一个真正的华夏人!

在他那撒满血滴的山岩上,匍匐而行的痕迹写出了这样一行字:

问题不在于是否走到预想地,而在于百折不挠地向前走,走到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