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34年12月4日 越城岭山中(上)(第2/2页)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我返自崖君去矣![1] 唐太宗十八岁起驰骋沙场,转战南北,二十九岁做皇帝,政局稳定,政绩斐然。但他并不沾沾自喜,“满招损,谦受益。”这是魏征谏太宗书中的名句。唐太宗可贵之处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保持谦虚谨慎的作风,毛泽东后来向全党发出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教导,也许正是从《贞观政要》中来的。唐太宗认为“人言做天子则得自尊崇,无所畏惧。朕则以为正合自守谦恭,常怀畏惧”。可见,他是从哲学和政治学的高度,来看待位高权重后的民主作风和谦虚谨慎的。

但是,言行一致,贯彻始终并不容易,尤其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则更难。

“唐太宗的过谦态度从理论上讲是对的,从实践上讲是不对的。”毛泽东那时认为,“唐太宗曾引用《尚书》中舜诫禹的话说:‘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用《易》中的‘谦卜’辞说:‘人道恶盈而好谦。’天下不争是到不了手的!‘谦’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徐特立听后唯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作伪使诈,这的确是个值得思索的大问题。

“唐太宗的抱负是远大的,”毛泽东说,“他用毕生精力达到他的目标:‘使丰功厚利施于来叶,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鸿勋茂业,粲然可观。’我们在千年后读这位皇帝的嘉言,看这位皇帝的懿行,仍然收益颇多。”

徐特立又唯唯。

后来毛泽东曾不止一次在整风中告诫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要连封建时代的人都不如。这是多么严峻的问题。

即使呼唤出一个千年前的贤君明主来,又将如何?一个深陷在几千年前的思想意识泥坑里的民族,历史悲剧是注定要发生的!

当我们高唱“桃花源里可耕田”和“六亿神州尽舜尧”时,有几多眼睛能看到中华民族意识的倒退是何等迅速,一直退到“史无前例”悬崖上,以极端的聪明,干极端的蠢事。既然“冷眼向洋看世界”,那么,还有什么世界文明更比天朝好呢?向后看比向前看容易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所以我们老吃“忆苦饭”。

徐特立又回想起他与毛泽东的一次玩笑式的谈话:

那是在瑞金城西十六公里处的云石山。这是一座树木苍翠、怪石嶙峋的独立小山,万石簇聚高矮参差,形似云叠天际。长征第一步就是从这里跨出,后人称云石山为长征第一山。许多作家、记者、旧地重游的老红军和中外游客,都从这里迈出重走长征路的第一步。

山上有一古寺,名曰云山古寺。庙里的菩萨已在打土豪分田地时,被扫地出门了,人民便成了自己的玉皇大帝——“一切权力归农会!”

1934年7月,中央政府从沙洲坝迁移到这里,中执委主席毛泽东,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就在寺内办公。古寺侧后,有一棵数百年的香樟树,浓荫如伞盖,是毛泽东看书、沉思与人倾谈的地方。他曾仰望浓如绿云的树冠对徐特立开玩笑说:

“当年刘皇叔坐在大树下纳凉时,怎么说来着?当我做了皇帝时当以此为伞盖!这也许是罗贯中的虚构!”

“也许不是虚构,它充分表达了刘备当时的雄心。古人有言:‘虎豹之子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雏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干大事业的人,不立志是不行的!”徐特立说。

“中国不是西方国家,统一中国,治理中国光靠外来的教条不行,要有中国的方法。你到过欧洲,也到过苏联,据说那里的松柏都跟这里不一样。”

“这个道理很对,”徐特立表示赞成,“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考工记》里说:‘桔逾淮而北为枳’,事实也是这样,换了水土就变味。”

“可见你和那些吃洋面包长大的布尔什维克不一样,虽然也吃过几天,可是脚还站在华夏大地上。有些人,脚在这里,脑袋还在那里。身首异处,能长久乎?”毛泽东不由哈哈大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治理中国,要中西结合,西为中用……马克思加秦始皇。不过秦始皇不是人民的皇帝,而是封建君主!”

这时的毛泽东,他的想象中,只能出现他所深研真知的中国历代王朝兴衰的画面,那些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各自带着显赫功业的灵光,走过他的面前。淮河以内的泥土自然会把江南之桔变成枳。长也在斯,短也在斯;得也在斯,失也在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