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陈树湘之死(第2/3页)

逃生不容易,寻死也不容易。远望西天,一片灼热的耀眼的灰蓝色,那是大军行进的地方。他对这支大军是忠诚的。作为一个起义的将领,义无反顾地投入革命营垒,并不是事先有了马列主义的武装,而是看到了国民党的腐败,看到了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不得人心。他感到中国不革命无望,他的同情在工农群众一边。

他一时很难判断自己是否完成了任务。全师覆没,这对一个师长来说,其碎心之愧、切肤之痛,难以言表。他觉得他的精血已经干涸,晚风又热得烫人,像一股股流火。这火,随着他的呼吸在体内燃烧。他直想撕裂开自己的胸膛。他抬起手,摸到了自己的胸口,却无力把缠绕在腹部的绷带撕开。

头上有一群乌鸦聒噪着飞掠过去,也许它们并不理解人类——这些两脚动物为何制造出如此惨烈的景象。

担架走进了一个小村,在一棵槐树下小憩。陈树湘向押解他的一名排长要水喝。负了重伤之后,喝冷水是可以致死的。

“到团部要喝什么都行,反正快到了。”那个排长拒绝了,但并不凶恶,“你吸烟吗?”陈树湘摇摇头。

那个排长自己吸起烟来,他看着陈树湘毫无生气的脸,似乎要发点善心:“我们也是优待俘虏的。你是师长,自然更是优待。我们团长说过,你们共军中有个叫孔荷宠的军长,向中央军投降后,依然是个大官,你若是高升之后,不要忘了小弟,我叫金东水……”

“什么时候能到团部?”陈树湘问得很急切,以便留给金排长一个他要急于赶到团部的印象。

“大约还有一个钟头吧……”

“金排长,你能帮我松一松绷带吗?”陈树湘乞求似地说,“勒得太紧了,难受。”

“那可不是我干的事!忍一忍吧!”金东水又滑头地拒绝了,歪起脚在鞋底上摁灭了烟蒂,对他的喽啰们喊道:“抬起来,快走吧!到团部喂脑袋去!”

陈树湘大大失望了,他无法置自己于死地。不,我绝不能活到团部,绝不能让那些狗崽子们给我拍下照来,绝不!绝不!

他猛然从担架上坐起,双手撕开缠绕在腹部的绷带。他哪里来的这股力量?甚至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这瞬间的真实。这个狂烈的动作,使抬担架的人差一点跌倒,误认为是他疼痛难忍的反应。陈树湘又像中了枪弹似地仰倒下去,头颅如乱炮轰击,神志却分外清醒。他在一小时之内,必须离开人世!这是多么严酷的一种追求。他的求死之切也许不被别人所理解,但此时,他不难过,也不悲哀,“无愧于口,不若无愧于身;无愧于身,不若无愧于心。”他想,我这短短的一生,也许做过许多错事,但我的心是纯净的,正直的,坚贞的,不容玷污的!

陈树湘冰冷的手感到了自己肚肠的温热……他不觉得疼,只感到头晕心颤,四肢酥软,但他仍然能觉得他的肚肠已经拖到地上,在沙砾路上磨擦着。

他必死无疑了,难道陈树湘就没有一点遗憾吗?当然是有的。在国民党二十六路军时,他也是抱着报国的赤诚之心,作战以勇敢闻名全军,那时他的信条是“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可是,后来他发现,他不过是军阀手中的一把刀,这把刀砍出去,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殃民?

在新军阀混战的年代,他曾纵马中原,冲锋陷阵。他在为谁而战?他的刀砍杀的是谁?他在为谁争权夺势抢占地盘?在中原大地上,他路过一个被战火烧毁的村庄,火光里,他看到的是满面涕泪向苍天呼号的饥民。他跳下马,把自己薪饷积蓄全部散发给他们,三百二十元白花花的大洋,足以使这些饱受战争惨祸的饥民得到暂时的温饱,但他听到他的参谋长不以为然的声音:“别做傻事吧!你能给千村万户都散发一份?”

混战,像一架绞肉机,不分男女老幼,不分青红皂白,一齐在这架绞肉机里变成齑粉。到底他是在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呢,还是把人民推进水火之中呢?

参谋长的话是对的,到处是焚毁的村庄,到处是啼饥号寒的灾民。即使他有千万财物可以散发,第二次战祸不又洗劫一空?他再无勇气下马,也没有必要下马,他只能打马飞奔,逃避罪责似地避开那些焚烧的村庄和灾民。但那惨烈的景象和怨愤之声却在他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赤心报国无片赏”,陈树湘一腔如火的雄心壮志骤然变冷了。我应该怎么办?每当想到把人民推向战争灾难的刀锋中,也有自己的一只手时,他就感到刻骨的痛楚。

就在蒋、冯、阎中原大战之后,他就起了解甲归田的念头。被调到宁都来打共产党,他更是流露出消沉绝望和颓然自弃的情绪。他那年轻的眼睛里竟弥漫着将死老人的灰冷无力。是隐藏在部队中的共产党员万世松突然给他揭开了生活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