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德的希望

倔强而又孤傲的日耳曼人的典型性格,使他获得过成功,也付出过高昂的代价。

当他与三名随从人员踏过摇摆不定的浮桥,登上湘江西岸的碎石沙滩时,两架意大利式的轰炸机背着滴血的夕阳直直地向他们扑过来。他望了一眼,一脸严峻,沉稳地向着一棵千年老樟快步走去。

天空立即塞满了骇人的怪啸声。几乎就在同时,在百米外的界首村头,拔地腾起了几团烟火,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李德,久历战场,对惨烈的搏斗处之泰然。1919年的4月至5月间,为了保卫革命的巴伐利亚共和国,他英勇地战斗过。在他的故乡——慕尼黑的街垒战中,表现出临危不惧的英雄本色。那时,有一只被敌方炮弹炸碎的战友的手,打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黏稠的血,说了一句俏皮话:“同志别发火,我会指挥得更好一些!”那年,他才十九岁。

在长达两个月的街垒战中,他并不是一个赳赳武夫,也不是只顾死拼硬打的鲁莽之人。在与政府军力量过分悬殊的战斗中,他表现出超常的胆略和意志力量,被斯大林和米夫所重视。除对第三国际的方针路线无限忠贞和革命的坚定性外,实战经验与伏龙芝军事学院的优异成绩,便是李德被共产国际选派到中国来的基本原因。

自古不以对错成败论英雄。为了政治原因,把犯错误的人搞倒批臭,是后来才有的事。可谁不犯错误呢?

如果李德的品格真像后人所说,除了粗暴、专横、恶劣、不接受正确意见之外一无所长,那他这个二级顾问(真正的共产国际军事顾问是在上海的曼弗里德·斯特恩。他是奥托·布劳恩也就是李德的上级)在中央苏区据有“太上皇”的权威是困难的。即使博古要把他推上去也是要掉下来的。因为军革委主席朱德、红军总政委周恩来,还有彭德怀、林彪这些军团长以及刘伯承、叶剑英等军事家们,也绝不是俯首帖耳、不分是非、不顾革命利益而仅仅惟命是从的羔羊。

天边很红,把山岳和森林映衬成黛色的剪影。

背着阳光,又来了两批敌机,在界首与渡口间俯冲、拉升、再俯冲、再拉升,轮番轰炸扫射,李德可以清晰地听到炸弹刚刚开始脱钩后的沙沙声,随着重力的迅速增大,沙沙声变成了尖利的怒啸,把死亡的恐怖尖锥似地刺进人们的心灵。整个大地发出火山爆发似的轰隆声。

江上的浮桥颤抖着,摇摇欲折,桥上拥挤着不顾一切冲向西岸的灰色人群。布满沙滩的伤员在血染的尘埃中痛苦地扭曲抽搐。

李德仿佛在莫斯科的影剧院里,看一部战争巨片。他对眼前的惨烈景象产生了一种陌生的距离感,仿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连浮桥碎裂,人群纷纷落进血红的江水里时的呼唤,都没有使他动心!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在奥、意前线上当列兵时就有过这种感觉。子弹对他迎面飞来时,他竟忘了弯腰。这种短暂的麻木状态,被称作战争休克。

这时,那含山的落日,蹲踞在越城岭高达两千一百四十二米的苗儿山头,闪射出灿烂的光辉,悠然地瞪视着人间惨剧,就像威严狞恶的战神,借用它的斑斓色彩在中国大地这块古老的画布上,匆匆地抹了一笔。

李德心头渐渐生起被嘲弄的怒火。狡黠的历史欺骗了他。

纷乱的灰色人群,涌向正在燃烧的界首,那嘈杂的呼叫在远远近近的枪炮声伴奏下,像一个声音嘶哑的解说员,对着壮阔的战争画面,不厌其烦地作着说明。

大约有十几个人,向着李德借以隐蔽的那棵千年老樟跑来。

突然,他们一个个碰上无形绊脚石似地纷纷栽倒。呼啸的飞机子弹旋风似地在沙滩打出一片土花!硝烟从浓密的墨绿色树叶间飘洒下来。一个机关干部举着驳壳枪无望地向飞机射击,又猝然栽倒下去,而后血迹满身地爬起,直向樟树奔来,可是又被旋回来的飞机打中了。伤者手捂着前胸,身体佝偻着剧烈地前倾,痉挛不止,仍然直奔他而来,似有话向他报告。他终于认出这是司令部的作战参谋。他下意识地跑过去迎接他。可就在两步远的距离内,作战参谋的头颅咕咚一声触到地上,整个躯体紧缩成一团,已经破成网状的灰布军衣立即浸满了血迹。

军事顾问正要弯下一米八五的身躯,把他抱到老樟树下,没想到作战参谋忽然从血泊中跃立起来,滴血的脸上双眼暴突,对他怒声直喊:

“他妈的!这仗是怎么打的!”

李德听不懂他吼叫的是什么,却感到迎面扑来一种凄厉可怖的怨愤之情,那喷火似的目光深深地灼痛了他。在他悚然而怔的时候,那鲜血淋漓的参谋猛然向后仰倒下去,瞬间气绝身亡。他两脚岔开,麻质的草鞋上粘满鲜血浸泡的黑色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