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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行军,最轻快的就数杨和顺了,他一路眉开眼笑,不时吹一声口哨。扁担再次给他带来好运气。看得出,他喜欢那个卖茶水的姑娘。天地向他敞开,万物对他微笑。因这浪漫的情绪感染,打仗也成了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我打趣他,你那宝贝扁担,可能真是什么神物哟!打鬼子、找女人,都叫你撞上,什么时候我也去找根扁担带上。杨六娃说,梁哥,你还别说,我这根两头包着铁花的扁担是我爷传给我爹的。离家那天,我爹顺手就给我了,说打架没家伙咋行?我不要,我说我是去打仗,不是担大粪!我爹说,管他打仗还是打架,总不能赤手空拳,拿个家伙心里不慌!杨六娃又说,我爷是个铁匠,他老人家在阴间保佑我哩!

出了国界,华侨和缅甸老乡也来欢迎我们。部队要我们严格遵守纪律,我们一路做着友好的手势,他们也回应我们同样的姿势。再往前进入缅甸丛林,行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知怎么,一进入密林,就想起安家山上我和梁根迷路的经历,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进入缅甸,我们急行好几百公里,大家已经疲乏得喊爹叫娘了。部队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在夜晚的星空下走,我们只觉得方向有点变化,但大军行进,我们只好跟上。这样又跑了一天。大炮轰鸣,枪弹在林间嗖嗖地响。王义武躲在我胸前,说:梁大哥,我怕……我知道他第一次上前线,他的身子抖抖索索的,就像风中的草。我像父亲一样拍着他的肩膀,我说:他们也是人,你不怕鬼子,鬼子就怕你!

夜晚长官命令我们在丛林里点上火把,每个人都拿着火把舞动,喊杀声伴随着炮弹在夜空震响。一时间,只见满山遍野都是火把,山峦和凹地连成一片,天上地下连成一体,我们只听见排山倒海的呐喊声,就像狂风一样横扫敌阵。发起冲锋时,王义武跟在我身边。每一个军人在那一瞬间都被鼓荡起来。在猛烈的攻势下,敌人的炮声哑了,枪声也渐渐稀落。天亮了,我们也不知道冲了多远,直到后来看到高鼻子大眼睛的洋人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洋人,好家伙,那鼻子像鹰嘴岩!我还正犯迷糊,就被几个洋人抬起来抛到天上,我被搞得头昏眼花,只好把眼睛一闭任他们摆布。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胜利了,鬼子已经被赶跑了!他们笑得直流眼泪。有一个洋人抱着我就不松手,眼泪弄湿了我的肩膀,他还捧着我的脸又亲又啃,臊得我满脸绯红,他们身上的那股臊臭熏得我直想发吐。狗日的,世界上还有这种人不像人驴不像驴的动物,长得这副熊样!奶奶的,我算是大开眼界了。从小就听说鬼怪长的是绿眼睛,他们的眼珠差不多就是想象中鬼怪的样子。后来才知道日军把他们包围了,是我们撕开日军防线救出了这些英国人。我心想,绿眼们兴许在这里也撞见道路鬼了,冲不出去,是我们把他们唤醒的。

当时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我们递水给他们,他们顾不得喝水,一直这么搂抱我们,哭得一个个东倒西歪的像个泪人儿。这些绿眼洋人也怕死,死里逢生,又高兴得要死!

我们的士兵满脸是泥巴或火把留下的污渍,两只眼睛贼亮贼亮的,笑得脸都变形了。第一次打胜仗,真是扬眉吐气了。王义武被一个高大的洋军官扛在肩头,细小的双手戴上了军官送给他的白手套,挥舞着一半白一半黑的手臂,就像一位将军检阅部队一样神气。杨和顺捡到鬼子落下的一把马刀,就像扛扁担一样,把他的战利品扛到肩上。一位英国将军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们的长官呢,我要感谢他,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这些洋人终于丢下他们的傲慢,刮目看待我们这些并不起眼的中国军人。那位洋将军听说长官还在山头,他便丢下他的士兵一路狂奔到山顶,紧紧地拥抱着那个一身沾满灰土的中国将军。他们几乎是手拉手地来到士兵中。我第一次看见这位过去从未听说过的长官,瘦长的身材要是穿上一袭长衫,在大地方的某个学校当个教书先生,倒是很适合他的气质。但他偏偏一丝不乱地穿着黄呢军服,就像一套滑稽的盔甲,罩在纤细的身上。他的嘴角有那么一点嘲弄一切的笑意,只有这点流露出内心的狡黠。他看见王义武的样子便停下了,问他今年多大了,此时王义武早已摘下手套,慌忙立正敬礼,白手套像小鸟一样飞落在长官的帽沿上。班长李大贵在旁边干着急。长官取下帽子,把手套还给王义武,那小子才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长官,今年……十四岁。英国将军连竖大拇指,中国将军夸他:四川的娃娃兵,了不起!并当场取下衣兜里的一支钢笔,送给这位勇敢的娃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