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6/11页)

那片玫瑰林出现在视野中时,那种肃杀之气遍地扑来。单一海忍受着那些干枯掉的玫瑰不时碰折的叹息,内心中也吱地一声不断地裂开碰折。老人的墓已挖好,三天前,战士们按老人的遗嘱来找这块墓址,发现地上已被用灰粉画好,那些玫瑰被他踩断在地。他的从容和勇气让战士们震惊,他们从没想到老人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并且找好了自己的归宿。这种死的从容简直太不像死,倒像是一种对自己归宿的美好设计。单一海举目寻视,这块穴地四面都可以看到太阳。太阳不管在东面还是在西面都可以照见它。哦,他被老人的这种感觉再次震惊。愿意去死,并且把死安排得如此精微的老人,竟使人怀疑这种死的本质了。

他瞬间被一种感觉给吓住:他早就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他有些抖颤地触触口袋中的信,那封信里也许隐藏着某种他难以知晓的秘密吧!他下意识地抽出那封信。信口没粘住,他刚打开,一页薄薄的信纸便雪片样滑出,如同一片羽毛,他吃惊地蹲下身,打开那张纸:

一海:我走了,我该去我选好的地方了。谢谢你在我临走之前,帮助我寻找到了我寻找的东西。它们出现时,也就是我的生命消失之时,我知道,生命的能量早已耗尽,可以帮助我的生命的,就是这种非常可笑的寻找了。

现在,以前的一切,我已全部写成详尽的提纲,剩下的工作还需你来完成。我相信你会干下去的,因为你是个战士,而那些战士永存。你是个真正的军人,所以我感谢与你相遇,因为,从本质上讲,我也是个战士,而不该是学者……

剩下的字似乎抖颤着无法写清,它们在纸上模糊着,感觉是将什么全部交给他和连队。仔细辨认,认出那是个“戈”字……

单一海抓紧那张薄纸,喟然长叹。转过头低声对待在一旁的战士们喝道:“下葬!”

棺木稳稳落进泥土中,单一海把大把的玫瑰撒在棺木上,一堆一堆的,几乎把坑填满了,才向里面填土,他边填边想,明年他的坟头会被一片新的玫瑰覆盖。那些玫瑰会遥望着那片残迹,整日默默不言,像望着一种新的风景一样,向天怒放。

这时,单一海远远地听到一阵迥异的口琴声。那口琴声闪动着清亮的韵律,在玫瑰丛中飘来。单一海循声望去,那栋以前空荡的房子前,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着一身鲜红的衣服,小脸儿鼓着,正在吹一只口琴。身后的房子里,炊烟正在袅袅飘起。

他惊异地站定,这片房子里原本空无一人啊!现在,他们又回来了,又开始了生活。哦,这一切难道是偶合吗?他被那孩子的琴声打动,下意识地摸出老人的那只“嘶啵”,一丝忧郁的低吟飞出,很快淹没了这片巨大的玫瑰林。单一海感觉,自己也给那片玫瑰林给溶掉了。

只有一种声音仍在飘飞。

遥远的审视

今夜忽然很空旷。

单一海走出宿舍,站在营区的黑暗中。初冬的风呼呼地拍击着坚硬的天空,大地到处都是逼人的寒气,他却觉出种深深的燥热,脑际似充满某种被抽空般地压抑。他抬起头,扫视空中冰冷群星。那些星一到冬天就离开大地远了,远得令人以为那是些只会闪光的石头。他喟叹一声,顺营区边沿散步。戈壁闪着辽阔的黑暗,在夜幕中如同一幕巨大的黑墙,又深邃又令人恐惧,单一海在黑暗中无依地走着。

他从没像今天这样内心空荡得没有着落过,近几天来的事变和来回折腾,已让他觉出疲惫。这种疲惫在一种巨大的激情的掩盖下,显得只是一些琐屑般的累,甚至被他忽略了,从那块残迹回到营区后,他以为自己会立即被这种累替代。从心理上他已经渴望大睡一次了,每逢巨大的悲伤和事变之后,单一海躲避和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唯一方式就是大睡。这种大睡会使他的内心和精神获得重新的角度和力量,主要的是会获得一种安宁。可现在,他已回来一天了,身体已明显地觉出疲惫,可内心却麻木地苏醒着。他躺在床上,整夜睁着眼睛。他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其余的他甚至什么也想不起,也无法触及。现在他仍在重复着这种感觉。他燃着烟,深吸一口,接着又把烟头抛于风中,红色的火星四散而去,这个简单的动作使他的心情仿佛松开了一道缝隙,感觉上轻松了许多,他又沿戈壁向回走。

军营中回荡着熟睡的韵律,踏着这韵律行走,单一海的内心也蒙着一层沉沉的睡意。他摸黑走近连队,看到通讯员正站在门前等他。

见他回来,通讯员轻声汇报:“刚才,9点15分,有个长途找你!”

“谁呀?”单一海警觉地抬起头,谁会打来长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