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5/15页)

蓦地,他有些冲动地看着老人:“你似乎天生喜欢一些与战争有关的东西,这种爱好……当然,似乎天生应属于军人,发现这座古迹甚至研究它,可偏偏是你,我一直有种意外,并被你的这种爱好打动着,因为它太出人意料了。”

“我很不愿意听你谈这个问题,我觉得你该理解。”老人又续上了支雪茄,他的牙在谈话间隙不断闪烁着被熏黑的痕迹,“我寻找它们只是为完成自己的一种愿望!”

“愿望?”

“是的,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自己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欲望,这种欲望以一种不明形式出现,有时简直是遗传下来的,他们潜伏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几乎不动声色。可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的一生只是为干这么一件事而来!”

冯冉诧异地看他。

“我16岁时也是个军人,20多岁留洋时,我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古城和传说。我知道它时竟是在欧洲,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学识上的偶遇罢了。可20年后,我却鬼使神差地回来了,接着又到凉州。我是一步一步地在接近它啊!在我刚遇到它的时候,这种寻找其实就开始了。可没想到,寻找几乎耗去了我一生!”

冯冉呆了:“一生?就为了那些传说中的战俘,这值得吗?”

“不可以如此评价一个人的一生。一个人一生能干多少事呢?就一件,那个叫什么诗人的这句话真不错,何况我还一事无成,不过我很满足,我只是在为一种东西而战斗。”

“什么?”

“欲望,人一生能够满足自己的欲望吗?我看很难。小伙子呀,人应该永远保持一种勇气样的东西,哪怕是失败!”

“我直觉你的血液中残存某种战士气质,你越来越让我感动了。谁说的与一个老人谈话,等于在偷他的历史,我看我是在被你提拔了好几十年!”

子老再次大笑,回首看看那些仍在小心挖掘的兵们,半晌不语,似在咀嚼冯冉话中的某种情绪。下午的阳光柔和细媚,落在光秃秃的砂土上,透明般地发亮。

“你太爱总结了,你总是被人打动,被人打动证明你内心干净,同时又对自己不太满意。”子老锋利地看看冯冉,“这很危险,也让人感动。年轻总是如此啊,谁都有种被窝在刀鞘里的感觉,年轻就像要拼命挣出刀鞘的剑哪!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只想缩在刀鞘里了,不出鞘的剑才更具威力!”

与子老对话又刺激又痛苦,他几乎不留丝毫余地,处处逼着你,这种自信本身就让冯冉觉出一种深深的压力,他的口气低沉着:“您真的不怕失败吗?”

子老犹豫地盯着他,不语。

“我有种感觉,你等了一生,其实在期待某种成功,像一个战士渴望某种胜利一样!”

“嗯!”子老望望他,顾左右而言他:“西北太神秘了,又太博大。它让无数的人深陷这里,又无法深入进去。爱上西北是一种最危险的悲剧,可这儿却吸引着无数人的目光……”

冯冉被老人的叹息给弄得伤感起来,“可你想过没有,万一你这一生,最后得到的只是一种失败,而且是一种真正的失败?”

子老的神情一下暗淡了,双目哗地无神,半晌他才艰难地说:“我也不知道。”说完,竟转身而去,步伐有些短暂的慌乱。冯冉呆呆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古堡内,后悔自己不该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去伤害一个老人,尤其是一个保持着某种理想的老人,失败只会是一把杀死他的刀啊。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不由一阵内疚。

这时他听见身后响起王小根的惊呼:“我找到它们了……

冯冉迅速地转过身,他被那露出地表的一只手般的骨头给惊呆了。

2000年后的葬仪

单一海跑步赶到二班的挖掘地域时,那片古尸骨已被冯冉他们清理出轮廓。兵们坐在清出的砂土堆上,背对着夕阳,只用沉默的目光远远地望那片被他们挖出来的人形骨架。

他有些诧异,他们应该高兴啊,这至少是他们挖出来的证据,也是全连这几天来最先挖出来的实物。刚才他正在古堡内察勘各班的挖掘现场。正在思虑时,没想到冯冉派人来报信,说他们已挖出东西了。他被一种说不清的预感给压逼着,快步跑到现场,兵们自动站起,让开一条路,用目光引导着他,仿佛给他一种暗示。

单一海走至坑沿,坑已被挖出三米余深。坑四周被窄窄地挖下去,掏空,中间矗着一堆足与坑沿相齐的土堆。那土堆被用小锹和扫把扫出一片淡淡的轮廓。落日的余晖此时将艳红的光线斜射进来,砂土上蒙着一层绒绒的亮色,显出深深的质感。单一海终于认出来了,那是两具早已腐烂的尸骨,他们仿佛被镶嵌在砂土中,只露出淡淡的刻痕般的形状,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被人用淡色描涂上去的简单的线形画。那些骨骼闪着奇怪的白色光泽,靠右边的一只头骨奇怪地被一道黑色的痕迹给压斜着,另一只,该是手臂吧,在土层中扭曲着。那只头骨在挣扎似的,深深地扭过来,只有两只黑洞似的眼睛,传达出某种深深的恐惧,伸进另一只尸骨的腹中。那儿也有一道锈色的长直的尖戈似的东西,深入泥土。单一海被这种奇怪的姿势给打动了,内心涌出许多的念头。他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看周围的兵们,兵们仍然不动,仍在看着那两具古尸,同时也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