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7页)

爷爷嘴角一动,仍不说话,只用眼神鼓励他向下讲。

“我一看到爷爷牺牲的那个地方,就有种直觉,这场战斗是败仗。可那时我不懂什么是战争啊!我连最基本的战斗队形、伏击什么的,都不懂!可这个事弄得我心力交瘁,我总对自己不懂的事发生兴趣,而这种不懂往往会使我爱上这种事业。那年冬天,我一直在翻各种军事书籍。冬天过去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到了这里边,无法自拔。我告诫自己,从那天开始,我将以军人为终生职业,所以,从这一点上,我永远地感激你。”

爷爷抑制不住地涨红了脸:“那次战斗不应该是败仗,至少是我们打扫战场的,而不是那些鬼子。”

“刚开始我也以为那场战斗是胜仗,可三年后,当我重新审视它时,我对那场胜利产生了怀疑。”

“你太感情用事了,虽说你爷爷牺牲了……当然,我理解你。”邹辛远远地看过去。哦,爷爷终于愤怒了。他总是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即使他心底里承认了,也要自己说出来,而不容他人评述,他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尊心。

“不,与我爷爷无关,我爷爷牺牲得很光荣。”单一海涨红着脸,他有些仰视地望爷爷,“刚开始我还有这样的感情,如果不是在军校熏过两年的话。可现在我只在乎,这次战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当时日军是一个中队,476人,辎重武器精良,而我们伏击的是一个团,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虽说因当时战斗减员,仅有500余人,也在人力上占有优势。可那次胜利的结果却是:日军死伤267人,我方死伤302人。”爷爷稍微怔了一下,似乎未料到单一海会有如此精确的资料,他有些喃喃了:“那只是你的感觉,那次战斗我们的确是胜者。这一点,连日本人也承认的。”

“可从现代战争观点看,只有取得绝对杀伤效果的战斗,也就是说,只有实力上的过度不平衡,才可算为胜者,我方付出超过胜利的代价。所以,我悲哀地发现,我爷爷死在一次失败的战斗中。”

“你研究这些就为说明这是一次败仗吗?”爷爷低吼着。邹辛看到他那种面对下属时的硬脆和凶凶的神色又漫浮上来。

“当然不是,我只是心存疑问。这个战例,除了爷爷的因素外,我尚有许多疑点。这些疑点想通了,也许会使我对战役的研究有另外的意义。当然,不瞒您说,我选了中外100个战争史上的败仗,把自己扮成当时的指挥员。我身处他们的角色,在沙盘和心理上把当时的战争重新推演,我觉得都不是难事。因为我是站在他们的弱点上打仗,所以我总是胜利。可当我拿到这个战例时,却一下子有些拿不准了。我最大的疑惑是,我无论站在何方立场,战争胜负的实际效果总是不出其左右。所以,我心里佩服您了。我觉得,这场失败,即使失败,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失败,何况形式上还是你赢了。”单一海滔滔道。他的雄心随着语言在院子里弥漫,似乎天下都在他的雄心里变小了。邹辛有些惊奇地被吸引了。她手中的书早已掉到了地上,也似无从察觉。

爷爷从刚才的不快中拔出,轻轻地问:“你在你推演的这次战斗中扮演谁?”

“你!”

“哦,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会怎样打这场仗?”

“我会比你更惨,也会把自己搭上去,甚至不如你。说真的,我不欣赏你的方式。可现在那种方式只会像一些传奇一样稀有了。我试过用你的方式去打这次仗,可我根本就不是对手。当我用另外的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方式去推演时,我发现,我不但可以赢那些日军,还可以赢你。”

“哦?”爷爷兴趣很浓地看他。现在他们已不再看那个沙盘了,而是在互相欣赏对方。

“我将不在此地设一兵一卒。我假设,仍定此地原形,我将在此域上空埋伏一支陆战直升机大队。我观察过,韩略村位于霍山右麓,天上常年浓雾覆盖,我的机群将在雾中等候。”单一海侃侃而谈。

“可那时恰恰没有这些飞机呵……”爷爷半是长叹半是抑郁了。

“所以那次战斗只能是肉体与肉体的相抗了,谁强蛮谁就会胜利,全凭个人素质。我爷爷素质不如对方,那个砍死他的军官,恰好是个空手道高手。我爷爷只是个农民。”单一海面无表情地说,继尔一怔,“谢谢您!从见到你的今天开始,我将再不会去研究那个战例了。”

“可你还没问我的想法呢,小伙子。”爷爷已经是在微笑了。

“也许不用了,与您交谈,我自己讲得太多了。可我庆幸在与你交谈的过程中,我自己在不断地肯定和明白了一些我久研不明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你启发了我。”单一海的小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灿烂,他的变化令爷爷和邹辛都有些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