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城(12)

看着臂弯里的倪斐君沉沉睡去,贺耀祖却迟迟无法合拢酸涩的眼睛。

妻子临睡前的话,让他愈发地感到困惑。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妻子所说的都是事实。作为军统局的正职局长,虽然仅仅是挂名,他凭借职务之便掌握到的信息量也远远超过的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在那些信息里边,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共产党在整个社会中所获得的支持度,远比倪斐君刚才临睡前说得强烈。在某些特地的人群里,已经可以与国民党并驾齐驱,甚至隐隐已经出现了后来者居上的趋势。

这到底因为什么?

两位前总理夫人,其中一位的丈夫是中华民国的缔造者,另外一位的丈夫当年则是广东国民政府的灵魂,按常理,她们理应与国民党更亲近才对,怎么会成为共产党的坚定盟友和支持者?

还有那么多辛亥元老、社会贤达、著名的学者、成功的商人,从地位和家世角度看,这些人本应对共产党的主张深恶痛绝才对,为什么一个个也站在了共产党那边,或者于明处替共产党摇旗呐喊,或者暗中向八路军的游击区输送钱款物资。

还有,还有,那些正在高校里就读的大学生,那些正在洋行中工作的小职员,那些受过良好教育并且家境殷实的年轻人,他们为什么提起共产党来就一脸倾慕。为什么明知道前路危险重重,还要义无反顾地脱离家人的羽翼庇护,义无反顾的走向陕北、走向延安?!

如果说他们头脑不清都是受了共产党的蒙蔽,那共产党的蛊惑本领也太厉害了些。要知道,那些社会上最活跃的共产党支持者,可不是码头上那些目不识丁的苦力汉。他们有见识、有学问、心智远比一般人坚定。他们聪明、机敏、独立而又清醒,绝不会轻易成为几句政治口号和宣传谎言的俘虏。他们遍布国民政府的每一个机关单位,他们是国民政府血肉和皮肤,如果一个人连血肉和皮肤都失去了,他岂不就成了一具会行走的骷髅?在烈日和暴雨之下,一具没有血肉且灵魂也不完整的骷髅,还能坚持多久?!

这些困惑,在1938年的中国,不仅仅折磨着贺耀祖,还折磨着中华民国政府上层当中很多清醒者。

这些困惑,不但存在于中华民国政府上层,还存在于军队、大学、商行与工厂。

这是属于整个时代的困惑,令无数对共产主义理论心存警惕的理论家、教授,愁白了头发,揪断了胡子,却始终无法找出答案。

这个困惑纠缠了某些中国“历史专家”大半个世纪,直到第二个千禧年到来,也没能水落石出。

为了证明共产主义这头洪水猛兽的邪恶,某些“历史专家”们甚至不惜蒙上眼睛,拿谣言当作史实。以至于不断闹出“三亿五千万”金卢布、“八尺协定”这样的大笑话。却始终没有得出他们希望的真相。他们根本无法通过刻意编造的谣言和污水来解释已经发生的史实,为什么国民政府会那么快地失去人心。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多人,会选择八路军,选择共产党的队伍。

他们在互联网上,在报刊杂志上反复折腾,非但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让新生代的年轻人愈发困惑,愈发与当年的老前辈贺耀祖心有戚戚,共产党,到底带给了时人什么,让他们一个个敞开怀抱,如同飞蛾扑火?!

作为新生代年轻人之一,张松龄的小孙子张约翰,心中也有着同样的困惑。趁着陪同祖父故地重游的机会,他满脸神秘地低声追问:“您如果当时回到另外一边的话,退休时至少也得是个将军吧?!”

“可能吧?也可能没等当上将军,就战死了。谁知道呢!”张松龄虽然对自己远在美国的儿子一直心怀不满。但对于隔了一代的孙儿,却是百般宠爱。笑了笑,低声回应。

因为有过“军统特工”的嫌疑,在共和国成立之后的几次文化革命中,他或多或少都受了点儿波及。虽然因为有老友暗中看顾,并没有经历某些传说中那种的非人磨难,却也让他的心脏疲惫不堪。早早地就响应中央号召离了休,故而没赶上“举贤不避亲”的好年景,也没能给自家在国内的亲属谋取到什么打江山之功的分红。所以对儿孙辈的抱怨和质疑早已习惯,并不觉得张约翰的问题有多么刺耳。

“那您,那您曾经,后悔,后悔过没有?我说的是偶尔回想起来,一点点,一点点那种!”张约翰从小到大可是没少听自家父亲数落爷爷的迂腐,陪着笑脸,小心地试探。

父亲口中不近人情的爷爷却远比他想象的要洒脱,笑了笑,脸上根本没有任何不悦之色,“怎么会呢,当时又没人逼我加入游击队!”

虽然事先已经料到了可能是这样的答案,张约翰心里却多少有点失落。皱起眉头,嘴唇上下蠕嗫,“那,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