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面埋伏 后记(第2/3页)

我在本文中同样也表示出这样的疑虑:我,或者干脆讲我们,是否是已经都变样,变得叫自个不满意甚至不认识了?

确实如此,我已经变样了,变得叫自个不满意了,不认识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自个丑陋不堪,叫我厌烦,令我鄙夷。我是说,我有点看不起自个。我甚至怀疑我还是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我经常自问:我是谁?为了什么?正在什么?将会什么?可我不知道。我回答不了自个提出的问题,虽然看起来这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普通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个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的样子。真的,我现在太叫自个失望了。

你们不知道,我本来是一个最好交谊、最重感情、爱自然、爱真情、坦率、诚实、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不畏强暴、厌恶庸俗、任性、胆大、急躁、易怒、粗鲁等,总之是一个颇有性格的人。可现在我完全变了,变得唯唯诺诺、斯斯文文、谨小慎微、患得患失、待人接物温文尔雅、言行举止恰到好处,像一台机器生产出来的“合格产品”。生活中,我很懂得见机行事,看风使舵,为无谓的名利撒谎,撒了谎还不脸红。我把自个包藏得死死严严,不让别人了解、认识,不暴露思想,不流露真情,对什么都看得惯,无所谓,想得开。我还经常附庸风雅,哗众取宠,装疯卖傻……还一切都做得得心应手,还自认为这就是成熟。

真是恶俗之极啊!

当然了,这一切确实能帮我在芸芸众生中立住脚根,应付自如,并名利双收。我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感激自个。可从根本意义上讲,我觉得自个是不划算的。因为我是在玷污自个。我觉得自个是拿了珍贵、崇高、美好的东西换来了一点浅薄、浮躁、虚妄的玩艺。

有本不大容易读懂的书,开头第一句话就是:

一天清晨,格里高尔·萨姆沙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只大甲壳虫。

这话我不大相信。或者讲我情愿不信。

我确实不大相信人会变成甲壳虫什么的,而且那么突然。

确实不信。

确实不情愿相信。

不过,现在有许多事体、很多问题,我都不愿相信,不想知道,更不想去刨根问底。其实,我正巴不得不知道才好呢。可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多,譬如讲——

我们领导到顶对我怎么样?

下回调职晋级有没有我的份?

人家在背后是在怎样讲我?

我这样干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我需要改变一下工作环境吗?等等。

这是一类。

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未婚妻是否是真格儿爱我?

她还是否是处女?

我们将来会勿会结婚?

我们结婚后会勿会离婚?

还有,我的同母异父的小妹整天在社会上干什么?

跟她一块玩的那些小伙子是否是欢喜动手动脚?

她被人欺侮过没有?等等。

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应不应该害怕?

不害怕会勿会怎么着?

人家有没有在怕我?怕又怕什么?等等。

还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为什么怕这怕那?

我为什么讨厌自个?

我为什么老是撒谎?

我为什么变得叫自个厌恶?

今后我会勿会变得更不成样子?等等。

还还还还有一类,譬如讲——

我是否是活得太窝囊?我所有做的说的想的怕的,是否是都很莫名其妙?等等。

所有这些问题,我懂得我自个并不想知道。我觉得糊里糊涂不知道反倒更好。

可我就是知道。真的知道。

我知道,我的所有问题,或者讲毛病,都是出自一个不休的“怕”字。既怕别人,也怕自个。因为怕自个,怕自个失去这个,丢掉那个,所以才怕别人。因为怕别人,所以才为别人乱想、乱说、乱动。不要说的,一旦为别人做人,我们便不知道自个是谁。

因此,我认为,我所以变成这样,变得叫自个(肯定也叫别人)不满意、不认识,原因笃定是因为我怕得太多、太深、太广的缘故。

糟糕的是:所有的所谓的可怕,多半是我们自个认为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要真是豁出去想一想,便会发现别人并不值得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自然、自己。自然能够毁灭我们的载体、客观,而我们自个的各种性格弱点也是很难战胜的。可我们就是当怕的不怕,不当怕的怕得活着急。我不大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曾经常常希望发生地震、翻车、战争,然后结束我窝囊的生命。我不禁问自己: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可我就是不怕死,反而怕诸如羞耻、惩罚、丢脸、被人捉弄、欺侮、看不起,等等浅薄的玩艺。为了某些无谓的虚妄的人生乐趣、利益,我太随便地牺牲了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