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街上空落落的。路灯一派温暖的橙黄,在这美丽的光晕里,人却并不因此变得好看,相反,面孔上的阴影被夸张了,肤色也显得晦暗。这八十年代的灯,使这群军人都显得不那么年轻了。

大学生们在前面的十字路口道别。一个小伙子从另一个小伙子的自行车后座上回首,频频向姑娘们抛去飞吻。四个女大学生你推我搡,笑得发痴,痴得又是那么可爱。

廖崎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走了。因为萍萍有孕在身,杨燹把他那辆破自行车出让,叫晓舟驮她回去。剩下的只有杨燹和乔怡。这组合令人尴尬。

“……咱们这是往哪儿去?”乔怡不觉随杨燹走了一截才问道。

他用下巴努了努兴高采烈走在前面的四个女大学生:“绕点路,送她们一段。前面的环城路背得很……”

“我也陪着?……”

“随你便。”他朝她看一眼,“你不想和我走走?……”

当然,当然想。以后天各一方,想走也走不成,哪怕仅仅这样沉默地走走……

这对乔怡来说是最后一个机会。只消三言两语就使“冤案”大白。她没有别的企望(破镜重圆?重归于好?……),只想还原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

乔怡盘算着从何处启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四个女大学生在谈论什么?谈得那样乐不可支,根本无暇顾及身后两位沉默的保护者。她们在谈爱情,象喝歌一样谈着。乔怡偷窥一眼杨燹,他低着头,嘴角微微牵动,象位长者似的,在为女孩子们的傻话发笑。说傻话的年龄人人都有。

女兵提干后第一件事,就是谈情说爱合法化。这对她们似乎比穿花的确良衬衫的权利还重要。田巧巧麾下的姑娘逐个儿有了对象,而二十有六的田班长却仍然单枪匹马。分到小寝室后,她与乔怡、宁萍萍同屋。一九七六年春节,全体放假,各对情侣皆大欢喜。

宁萍萍与季晓舟的假日安排是:上午看电影,下午看电影,晚上还是看电影。而且电影是同一部《艳阳天》。萍萍是影迷。

乔怡和杨燹打算利用假日远游一次,到杨燹插队的地方,吃两餐农家年饭。不巧乔怡从年三十开始生病,杨燹只得守在她床前。

夜里十一点,萍萍尽毕“影兴”,由季晓舟陪伴归来。她轰走杨燹,对乔怡道:“你俩整天粘在屋里,让田巧巧咋办?……”

正说着,田班长进来了,鼻子和双颊冻得通红,打着哈哈道:“怎么,郎中走啦?”

“什么‘郎中’?”乔怡不解地问。

“杨燹呗。”她笑着,“你那病只有他能治!”

萍萍问她:“你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看电影!”

“什么名儿?”

“……你瞧我这记性,刚看完就忘了!”

“你一个人去看的?”乔怡问。

萍萍朝她瞪一眼,乔怡也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她当然一个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田巧巧却说:“一个人,我才不去看电影呢!”她意味深长地笑笑。

“你和谁一块去的?”萍萍追问。

“干吗?你是保长,还是甲长?今晚上对我盘査这么仔细……我明儿晚上还去看!”

萍萍欲语又止,用那种近乎悲哀的表情看着她。

田巧巧一边脱大衣,摘棉帽(电影院大可不必穿那么严实),一边说道:“明天他还邀请我……”

“他是哪个?”

“你说哪个?”她刮一下萍萍的鼻子。从她含混的口气,乔怡猜到她又要重复那些老话了:某某对她“有意”,某某正向她“进攻”,某某在她拉琴的时候看了她足足半个钟头。“朝我撒网呢!”田巧巧不会撒谎,但姑娘们私下断定她发生了错觉,或说得刻薄些:她在自作多情。也有人说:“但愿是真的。”

乔怡问她:“他是不是去年那个?”

“去年?”田巧巧半张着嘴。

“去年你不是说定了吗?”萍萍热烈地接道,“那时还住楼上大寝室,你还请了我们客!”

她的嘴依然半张着……

去年夏天,田班长抱着一只不大不小的西瓜进了屋,并随手关上门,闩上门插,既兴奋又诡秘地对女伴们笑着,说她已经“定了”。

“定了谁?”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她幸福地笑而不答。这种羞答答的含蓄的微笑在田巧巧脸上是鲜见的。过去每当说起“某某”,她总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表示他们离她理想的差得远哩!今天情况可就不同了,“咱们是一个班的,在一块儿住这么久,什么事我都不瞒你们。这事儿……基本定了。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们中间谁嘴快给张扬出去。”

好奇心促使众女兵一再发替赌咒决不嘴快。田班长几番欲言又止,说道:“反正,你们过一阵就明白啦。今儿我就告诉你们这句话,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