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杨燹再一次回头时,汽车已毫不容情地载着她远去。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使他意外了。他发现身边的黄小嫚在心神不宁地窥视他,他才察觉刚才那一系列表现太过分了,他起码不应该撇下她去追车子。

“一个熟人。”他轻描淡写地对她解释。事实也是这样,他和乔怡目前充其量也只是熟人关系了。

黄小嫚依然用那双色素很浅的眼睛盯着他。她信还是不信?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天很好。傍晚了,阳光经过一天的熔炼,这时显得很浓,简直象金红色的雾。天边愈来愈深的晚照仿佛是阳光的沉淀物。在这个盆地城市,有晚霞的天是不多的。

“看见了吗?……晚霞?”他强打精神,但毫无效果。黄小嫚显得心事重重,每抬一下眼皮都显得很疲乏。

她又怎么了?

他只得无言地陪着她继续散步。自从她出了医院,他每天下午都陪她到热闹的地方,或环境较美的地方散步。她对一切都兴致很高,适才还指着一个模样滑稽的胖老头发笑,怎么突然间又变得这样忧郁?她的忧郁是真实的,不是那种妙龄少女故作媚态而佯装的。她那忧郁的神情任谁看了都会打寒噤,那眼神近乎一个心如槁灰的老人。杨燹心疼她。

“你去吧,我一个人……”她忽然说。

“你让我去哪儿?”

她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你去吧。”

杨燹吓了一跳,他看见她背转身去抹掉两颗亮晶晶的东西。难道她的病情又有反复?出院一个星期来她的状况很稳定啊……

“真捣乱,”杨燹真切地笑笑,又用手在她头上捋了一把(她的身高只及杨燹腋窝),“怎么了?是我惹你了吗?”他替她擦了擦眼泪,“你呀你呀,真捣乱。”

她忽然双手捏住他的手,有些歇斯底里地:“你不要走!”

“当然。”他冲她挤挤眼。他知道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不能太认真。果然,过了一会,她平静了些。

从自卫还击前线回来,黄小嫚和战友们一道披着彩带,佩上红花,被锣鼓接去送来,到处接受别人的采访,还参加了“功臣报告团”。她的脸整日兴奋得红里透亮,两眼空前地烁烁发光,说话声音也响了,那股神情简直象得了甲状腺机能亢进。有一天,她正在省委礼堂与两百多名参战功臣一起观看专场电影,被剧场的大喇叭喊了出去。门口,一个老头儿迎上来,象要抱住她。她惊呆了,闪向一旁。那老头流着泪,伸着两只扑了空的胳膊颤声说:“小嫚,我是爸爸呀!你不记得我了?……”

她打量着这个瘦小的、戴金丝眼镜、穿着高档毛料中山装的老头儿,惊讶得几乎要尖声叫喊起来。她随时想撒腿逃走。

老父亲对她讲起刚刚发生的巨变:他调到北京了,彻底平反了,他的著作在书店再次出现了……老头儿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面说一面不时用手去抚摸女儿的头,而每当他出现一个亲昵举动时,女儿就象怕挨打似的眨眨眼。

当晚,他领着她住到全省最高级的宾馆里。宾馆的房间里有两张床,爸爸说他们可以躺在床上好好聊聊。是啊,要聊的太多了,从女儿三岁时起父亲就失去了父亲的权利,一别就是二十余年。

小嫚坐在沙发上,听父亲语无伦次地絮叨。下半夜,老头儿终于在絮叨中睡去,她脱了鞋悄悄走进卫生间,别上门,她怎么能与陌生的老头同住在一间屋子里呢?爸爸,你出现得太突然了。啊,爸爸多体面,爸爸多慈祥,爸爸似乎胜过一切爸爸……但爸爸毕竟太陌生了。她用两只手背轮番抹着不断落下来的泪,她已经好久不哭了。她从此和别人一样,有了个亲爸爸。卫生间中央镶着一面大镜子。她对着镜子练习“爸爸”的发音,她决心在爸爸一早醒来时,就扑上去喊他。但她觉得怎么也练不好,怎么都觉得别扭,因为这个“爸爸”是她所有词汇中最生琉的。她可从来不管继父叫爸爸。

可是,第二天早晨,她被送进了医院。因为她忽然谁也不认识了,只是一阵接一阵地笑,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爸爸”……

杨燹和其他战友闻讯赶到军区总医院精神病科,医生不让进去。老父亲呆呆地坐在病室外。喃喃道:“别去看她,。别去看,那种治疗太残酷了。”

战友们走了,杨燹留下来陪伴老头儿。

“你明白吗?这都怪我呀……”老头儿的精神似乎也出现了危机,“我要不这么急着来找她就好了。你明白吗?她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了。心灵受到那么大的摧残。一下子,突然有个人跑来对她说:我是你亲爸爸。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她小时候是为了我吃苦头,现在又是因为我得了这个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