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3/5页)

枪声逼近了,显然是冲他们来的。司机朝演出队员们一摆手:“上车!……”

“站住!”大个子急得端起了冲锋枪。大田挺了挺饱满的胸脯,举起右手:“我不上!”她回头逼视着其余人:“我们不能……”她哽住了。

大家明白她要说什么,但一时间都沉默着。这是战争,生死之间只留一条夹缝,让幸运者通过。他们在作最后的犹豫,这犹豫来自潜意识中暧昧的求生本能。但他们立刻为这一剎那的沉默害臊了。

“我们得让伤员先走!”三毛说。

“对!快走吧。我们掩护……”采娃奶声奶气的嗓子显得不合时宜。

大个子副营长将两条伸开准备阻拦他们上车的胳膊放下来:“谢谢你们……”

“啪!”子弹擦着人们的头皮飞过。

荞子和大个子副营长同抬一副担架。夜空似乎被雨坠得兜下来,悬在人们头顶。四周更黑了……

不知是夜里几点?乔怡艰难地闭着眼,懒得再次看表。

她有失眠症。似乎从边境战场那几夜不寐,她就落下这毛病了。失眠使本来多思的她更加敏感,而敏感又使她格外多思。

直到天光从窗帘缝隙之间透进来,她才渐渐朦胧过去。说她睡着也很勉强,因为梦闹得她比醒着更累。

她常常梦见白天从来不去想的事……

比如外婆……

又是那个向来恶狠狠的外婆。她死去十多年却从未离开过她的梦。外婆耳朵背,所以她用自己认为适当的音量讲话,而街坊四邻总以为这个老太婆终日在发脾气。她大声嚷嚷反使家里其他人养成窃窃私语的习惯,似乎为了平衡。外婆一边嚷一边用戒尺打她的手背,她又恨又怕,越发不能在钢琴键上完成那倒楣的《偷渡》。她在梦里也奇怪:外婆不是死了吗?……她是被一大群穿黄军装、扎宽皮带、套红袖箍的人一路喊着拎出弄堂的,那些人的嗓门居然比外婆还要响。他们把外婆架到大马路上,全家都不敢跟了去,只聚在窗口,看着老外婆在暴烈的太阳下打颤,最后终于象融化了似的慢慢瘫下去。她脖子上挂的牌子上写着“反动教会组织头目”,背上还背了个一米多高、生满红锈的十字架,那东西许是从某个教堂顶上拔下来的。外婆死了,她的脸倒比生前显得和蔼:家里没有一个人哭,唯有她哭了。她守着外婆,坐在马路沿上不声不响地流泪。马路上尽是匆匆忙忙的脚,来来去去的腿,她缩作一团,生怕被那些腿脚踩着,她更担心他们会把外婆踢痛,一个小男孩朝她吐了一口唾沫,—个小女孩扔给她一分钱……外婆说不要记恨侮辱你的人,也不要接收别人的怜悯……啊,外婆不是死了吗?

她使劲睁开眼,体会着现实。她盯着行李架上垂下的两只小红苹果,希望梦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她怎么梦见的不是杨燹而是外婆,她真有点儿恼恨自己。

六点半,列车广播室开始第一次播音。上下左右的铺位上都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开始吃东西了:塑料袋的声音。

乔怡发现枕巾有些潮,梦里的泪流到现实中来了。谁说人不能与过去见面?她轻轻捶打着昏胀的脑袋。脑袋真是个奇妙的玩艺,那里面说不清是几维空间。得起床了,为彻底摆脱那个潮湿的梦。她从小就爱做梦,只是很少做美梦。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是命运的暗示。若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

洗脸间里有人在大声喝斥什么,是个喇叭似的女高音。

“这个乘务员太过分了,人家不就是打点水吗?”

“就是。看那小姑娘让她吓成什么样子……”

大概这议论声被乘务员听见了,喇叭口立刻转向这边。“你们了解啥子情况嘛!特快列车上水的站少,一般只保障卧铺车厢……”她哇啦哇啦地喊道,一口四川话。

一位模样斯文的中年旅客说:“她能打多少水?让她打一点算了……”

乔怡往前凑了凑,看见乘务员面前站着个小姑娘,细细的辫子,黑黑的肤色,众目之下拼命把脸往胸前埋。乘务员手上拎着的一只老式行军壶显然是她的,水壶上油漆斑驳。

“你下次还来不来了?”乘务员问,她也急于下台阶。

小姑娘连忙摇头。她看上去十来岁光景。

“也难怪她,”一个采购员模样的老头说,“硬座那边挤死人!过道上全站着人,洗脸间也站满了人,有水也接不上!前几天宝成线塌方,几趟车的旅客都积压下来了。”

乘务员将水壶还给小姑娘:“走吧走吧,下不为例。”

小姑娘翻眼看了她一下,嗫嚅道:“可,我还没打到水呢……”

“你还想打呀?!”

“你自己说‘下不为例’……”小姑娘声音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