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调转枪头(第4/10页)

尖嗓子伸出一根又瘦又长的指头,坚定地指向这边,老旦等几个军官互相看着,不知它指着谁。“说你呢,那个脸最黑的中尉!”尖嗓子哇哇叫了。这下再无悬念,比旁人黑出一圈儿且穿着中尉军服大衣的老旦站了起来,心狂跳着,他知道这不是害怕,是被拎出来站起的紧张。

尖嗓子眉毛倒竖,眼睛喷火,正义的目光像要把老旦剥光似的。老旦没经历过这样的过场,两腿还真的簌簌发抖了。

“别的兵连裤子都没得穿了,你还穿着军官的大衣,你叫什么,什么职务?”

“报告长官,俺叫老旦,是第14军105师307团3营营长。”

一地的俘虏私语起来,捉耳朵咬腮帮,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说中的家伙。听说他南征北战,军功无数,青天白日啥的多了去了,军功章就一小麻袋,据说还见过蒋委员长……而且对弟兄们很好,拳打过宪兵队的王八蛋。

尖嗓子显然不知他的底细,抱着胳膊对他说:“你这是什么名字?都这时候了,还敢隐瞒真实姓名?”

“俺就是这个名儿,爱信不信!”老旦恼火起来。

弟兄们见他作难,晓得他的都纷纷点头,还有的脑袋藏人堆里说:“他就这名字,都是这么听说的。”

尖嗓子略觉失望,喝了口水继续问:“你有没有欺压过老百姓?有没有欺压过你的士兵?有没有杀死过解放军战士?说!”他说罢又想拍桌子,手到了桌面却轻了,顺道拿起根烟来。

老旦耷拉下眼。前两个都是扯淡,但最后这个确实有,认还是不认呢?思索片刻,他抬头道:“长官,俺家在河南农村,也是穷苦人出身,刚才俺兄弟说了,三八年俺也是被抓去的,抓去也是打日本,不想去俺就没命了。可这一走,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娃,十年了,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俺却回不去。俺和弟兄们想的一样,仗打完了早点回家……要是早知道解放军为咱们穷人打仗,关照咱们家里,俺早就带着他们过来了。”老旦最后一句说得底气十足,本来么,这也是正理儿,国民政府说话不算数也是真的。

俘虏们纷纷点头,附和说是。尖嗓子再度失望,拎老旦出来批判并没激起民愤,这算盘打花了。老旦后面的话没错,这老家伙还算懂事,虽然身经百战,却并没有什么臭架子。38年是个吓人的日子,尖嗓子那时还剃着阴阳头在山坡放羊,自不敢和这老兵痞比资历。

“嗯,你先坐下。军官也好,士兵也好,国民党反动派一骗到底,这个……其实原因就在于他也是穷人!他是老兵了,打鬼子定是出生入死,可是蒋介石呢?这个……不让他回家,还派他来打内战,和曾经一起抗日的兄弟部队打内战,这哪里是个头?听你口音是河南的,那里日子不好过啊,就说一个黄泛区,这十年寸草不生,瘟疫流行,病死饿死的人好几百万,这可都要拜蒋介石所赐!”

尖嗓子结结巴巴的感慨陈词,把俘虏们说得眼湿了,心酸了,不少苦孩子出身的弟兄受不住了。尖嗓子的话挠醒了心,挠痒了眼,一个哇地大哭,一片人便开始陪泪,还有几个在那儿干号。不是河南的,被弟兄们这凄凄惨惨地一撩,也都吧嗒落泪了。杨北万像死了娘,哭得邦邦头撞地。二子不知哪里又找出了眼罩戴上,奶妈一样拍着他的背:“乖啊,娃,别哭了啊,别哭了啊。”可他那只眼却红了,看着地面一堆烟头出神。

翠儿和孩子到底活着吗?顶过来了吗?村里真的像黄牙长官说的那样么?这不敢想的问题像身上看不到的伤疤。一家人如此苦命,还是因为太过穷苦的来历。这十年本也攒了不少钱,五六百块大洋总该有的,却飞的飞没的没,身边竟没剩下多少。二子前些天还在遗憾,那几年一千块大洋都拿命换来了,最后竟还是个乞丐。离家这么近了,万一能回去,让老婆孩子看到这副穷酸样,可怎么臊得起?不知不觉中,他也缩起肩膀啜泣起来。

尖嗓子满意了,拿起冒热汽的水杯咂了一口,冲着另一个军官抬了抬下巴,那人看样早憋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操着东北口音说:

“弟兄们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咱们穷人啥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呀?不瞒诸位弟兄,俺原来就是国民党,俺家是辽宁农村的,俺在东北为蒋介石卖过命。咱们在前线玩命打解放军,可是郑洞国那个王八羔子却烧了我老家,杀了我那瞎眼的爹,饿死了俺的老娘,俺家两个妹妹要出长春城去找解放军,都被国民党的机枪打死了。可俺一直跟着廖耀湘,玩命地和解放军干,直到解放军俘虏了俺,俺才知道有这回事。弟兄们哪,咱们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咱穷苦人翻身的日子啊,只有拥护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过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