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7页)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劲哩!你家的酒,都喝了,别不舍得了。”

酒壶塞到武白升闭不拢的嘴里,他无法吞咽,倒多少都从一侧的洞里流出来。佳酿淌到伤口上,武白升痛苦地抽搐着,这疼痛让他黯淡的眼神泛起亮光。他忽闪着嘴吐着血泡,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呼噜呼噜的怪声。他放弃了,只盯着老旦,挤出再也不能夸张的笑。

共军越跑越近,都听到他们的喘气声了。一个弟兄抬头看了看,又看了看老旦,想跑,却被二子推了一把。

“干什么?”二子横着机枪瞪着他。老旦看了他们一眼,对二子点了点头。二子却不干,一把推回了那战士,“老子还没跑,你就要跑?”

武白升活不了了,可他就是不死,一口口吐着血沫子,他闭不上没了眼眶的眼。老旦放回了手枪,抱着他不再说话,哄孩子一样轻轻晃着。武白升这个烂兵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时候他忙前面,打仗冲锋的时候他忙后面,不管老旦怎么骂,武白升总是一副滚刀肉的谄笑。他常拿夏千的香烟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讨好医官,乘人不备把别人打死的共军算在自己头上。在村里抓民夫的时候,别的兵抓人他不掺乎,专找要死要活的村姑聊天,偶尔还会动情地陪上把泪,有的村姑聊着聊着就和他上了炕,还有的动了真心。

老兵们对这厮极为不齿。兵进中原物资匮乏,大家都面黄肌瘦的,这厮却满脸冒油,养得白白胖胖,颇得没见识的小兵羡慕。他也会阴沟翻船。两个月前在徐庄,面对被抢去了米面、母鸡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故伎重施,大谈乱世无德,身不由己,胸脯拍得邦邦响,说一定找门路把她男人关照起来。心满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着裤腰带,一手拎着老母鸡,哼着广东小曲儿走出了院门,迎头撞见宪兵团的一众头目抓烂兵树典型。宪兵的一顿乱棍险些打断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拉着上司出面,看在这厮小钢炮打得贼准的份儿上,当时就毙了。

此刻,老旦更多想起武白升可爱的地方。艰难中他从不抱怨,是个人就能涮他,连鸡巴毛还没长全的杨北万都把他当出气筒。他毫不抵抗,乐呵呵照单全收。还有件事了不起,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后方,却跟着部队进了战场,他要找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壶里的酒只剩下一点儿了,谁都不给了,说是给兄弟留的!半夜有个嘴馋的弟兄想偷,惊醒的武白升险些和他拼命。这酒壶是分手时弟弟给留下的,他说弟弟是个好壶匠。

杨北万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蓬头垢面,血染全身,但看那架势,血不是他的。他跑过来看了看武白升,又看看弟兄们和老旦,大喊道:“营长,白升不行了,咱快走吧。”

他差点把老旦吵聋了,这小子耳朵定是出了问题。老旦劈头便给了他一耳光。

“日你妈的!谁说他死了,他的心还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妈个逼哩!你跑得过么?你的几个兄弟都在共军那边,你还跑个球?”老旦看着身边的七八个人,大喊道,“都扔下枪,到战壕边儿给俺把手举起来!”

弟兄们没动,二子端着枪也没动。杨北万却先蹦起来,他爬上战壕,对着共军便跪了。他高高举起了双手,大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武白升终于断了气,扎在老旦肩膀死去。老旦想放下他,却觉得他长在身上了。武白升的双臂抱着他,已经完全僵直。老旦干脆抱起他走向壕边,走到哇哇叫的杨北万身边,扑通坐下了。投降可以,跪下不行。共军明晃晃的刺刀映着雪光,越逼越近,太阳在他们身后升起来。老天爷真是捉弄人,还以为这大雾天儿要个把月呢。

二子和弟兄们来到他身边,一个个都盘着腿坐了。二子还挺不高兴,往兜里揣着一些宝贝。

“能跑不跑,被捉住能有个好果子吃?”

老旦没搭理他。太阳刺着他的眼,让那些刺刀也柔软起来。他奇怪自己为啥不感到害怕。以前几百个鬼子冲上来都吓得尿了,吓得浑身冒汗手脚乱颤呢。现在成千上万的共军冲来,倒觉得不过如此了。腥风血雨的旅程,最终会有一场灿烂的结束,在阳光里,在敌人的刺刀下,在战友的怀抱中。他看了看武白升,那只眼直勾勾瞪着他胸前的军功章。这家伙抱得可真紧,都快勒得老旦喘不过气了。老旦只能腾出一只手,掏出他的宝贝梳子,梳着武白升半脑袋杂乱的毛。血从梳子的间隙里黏糊糊渗出来,眨眼冻成了冰。

共军到了面前,一个个穿着可笑的棉袄。冲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们一眼就跑过去,他们根本懒得理这些投降的国军呢。他们很多居然拿着国军引以为傲的美制冲锋枪,莫非他们就是昨晚跑过去的4营?狗都不会这么快咬老家的人,他们倒给共军打头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