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这些死去的人加重了村子的阴翳,也让炮楼更显阴森。汉奸刘的鬓角长出亮晃晃的白发,田中一龟的眉头拧出了可怕的皱纹。日子不再是日子,希望在被恐惧掩埋。乡亲们害怕鬼子,但更害怕那些暗处的人杀害鬼子。这害怕以翠儿为甚,她走不得躲不得,外面的事情也知道不得,唯一知道的是他们早晚会找到自己。她也曾给看不见的观音菩萨磕头,求她干脆弄死那些要来找她的人,弄死那些非要杀鬼子的家伙,能平平安安地把两个孩子带大了,你弄死谁俺都是愿意的。

炮楼前过的兵越来越多,有一次过了三天三夜,汽车马队和扛枪的兵,走弄得暴土扬长,夜里的灯光照亮了炮楼,村口的青草都踩得稀烂。往回走的也有,大多是受伤的人、缺胳膊少腿的人,好像还有死人。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沉默地看着,不知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父母的忌日又到了,翠儿下午撕了些黄纸,剪作纸钱模样,等着月亮升起来。鬼子看得严,就不到村口烧了,听说日本人没有给老人烧纸这一说。两个孩子照例早早睡了,两个家伙都和老旦那么拧不拉叽的,都说聪明孩子不睡,傻孩子不醒,这两个天一黑倒头就睡,鸡叫了也不醒。

翠儿等着月亮,它扭捏地藏在云后,等得翠儿的泪都要下来了,仍是天上茫茫的一团。烧个纸都不遂意,月亮不出,老人收不到钱,这是娘家人的传统。想到这儿,翠儿真想去烧了那炮楼,她不知多少次梦见燃烧的尸堆里挣扎的爹娘,想起那股可怕的味道。

背后凉了一下,一只带着土味儿的手捂住了她的嘴。翠儿惊得汗毛倒竖,觉得很快后背会插进一柄尖刀。她辛酸的眼一下子吓出了泪,正要拼死一哭,却见一个黑影走到身前,坐在碾子边儿的板凳上。月亮终于钻出来,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翠儿,好久不见喽。”郭铁头说。

身后的人放开了手,也走到一边坐下,正是下兜齿李好安。

“吓死个人,干甚这是?”翠儿真的要吓死了,捂着胸口喘个不停。

“孩子睡好了?”郭铁头轻轻问。

“睡好了,小猪似的。”翠儿平静下来,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来了也踏实了,她忙小心地问:“走了远道儿吧,喝水不?”

郭铁头摆了摆手。“一两年没找你,不是忘了,而是怕连累你,鬼子看着松,查得可紧,怕你不留神漏了。”郭铁头的声音像碾子一样踏实,黝黑的脸像火烧过一样。

“俺晓得……”翠儿蔫蔫地说,“上一次……玉米地里,是咱做的么?”

郭铁头看着她,没回答。“进偏屋,关门,上炕。”郭铁头说罢就钻进去了。

李好安抬手一让,说:“翠儿别怕,好事儿。”

“这是俺家,你让个啥?”翠儿没好气道。

郭铁头脱了鞋,在炕上盘了腿儿,翠儿也如此,她一下子想起郭铁头曾光着屁股趴在她身上的样,浑身一抖,没敢上去。

“上来上来,和你说事儿,不睡你。”郭铁头不耐烦地招着手。

翠儿战战兢兢上了炕,靠着墙坐了。李好安没有进屋,他就坐在门口,月亮照亮了他伸长的下巴。

“翠儿,你还记得你娘家上帮子村是谁干的么?”

“鬼子呗。”

“那你想报仇不?”郭铁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怎么一句顶一句的?

“想。”翠儿憋着舌头吐出这个字,这个字吓坏了她,于是又说,“可是……不敢……”

“鬼子在搞扫荡,这半年咱们乡又有三个村子被屠了,你知道不?”

“知道一个……”

“板子村是早晚的事……”郭铁头仰起头来。

翠儿咬住了嘴唇,指甲抠着僵硬的膝盖。“那,能咋办哩?”她相信郭铁头的话,这么下去,田中一龟不疯才怪。

“村里有个汉奸刘。”

“是。”

“告诉他,我们十天后要打这个炮楼,让他带你见田中。”郭铁头做了个开枪的姿势。

“啥?打炮楼?十天。”翠儿吓得不轻,“那告诉他们干啥?”

“你就说你在集市上听来的,听两个喝茶的陌生人悄悄说的。”

“那他告诉了鬼子咋办?俺不也脱不了干系?”

“如果没人来,消息就是假的,田中不会怀疑你,如果是真的,你是大功一件,田中对你会更放心。”郭铁头似早已胸有成竹。

“那俺说了,鬼子不就有了准备,你们不就干不成了?”翠儿两手一摊。

“这你别管,你再仔细听着,俺把你该说的再教一遍,你听仔细了……”郭铁头不由分说蹲到翠儿身前,将她该在集市上听到的内容说了个细,翠儿认真记了,像往脑子里装钉子那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