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5页)

黄家冲的老婆子们都出来了,将归来的匪众脱得精光,在红彤的火盆边儿一个个为他们洗澡擦身。这是黄家冲古老的仪式,历经世事的老女人一个个擦洗浴血归来的勇士,既是敬意,又是体贴。无人觉得尴尬,老旦等弟兄不是黄家冲人,岳阳归来便没有这礼遇。伤员都集中在麻子妹设置的大房子里,麻子妹忙活了一天,每个伤员都洗了伤口,用崭新的绷带包扎,葡萄糖和消炎药液都是从各种黑市上高价买回来的。伤员大多无碍,只是有两个没办法,一个被弹片钻进脑袋,一个钻进肺部,只能看他们的造化。老旦特意提醒她注意神婆说的拉屎病。麻子妹听了一惊,却说不大可能,神婆说的这病八成是霍乱,但它没有那么长的潜伏期,更不大会在冬天蔓延,如果在战区感染,走不到这里就死了。但她仍不敢怠慢,让老旦派人看守病房,除了治病的不得出入,旁边要挖深坑放进石灰,山寨的水源也要重点保护。老旦一一记下,让二子等人赶紧去办。

“挣了那么多大洋,怎地就散了?”二子颇为心疼,却由衷佩服,黄老倌子对二当家此举也颇为赞叹,这是给黄家冲攒足了脸面,岂是那些钱换得来的?黄老倌子慷慨抚恤了战死匪兵的家人,活着回来的也一样。黄贵等战死匪众之墓建在麻子团长之侧,一样的大小形状。入坟仪式庄重而简洁,黄老举人念了一段铿锵悲戚的祭文,二当家黄贵裹满浆白的棉布,左手玉牌上刻着“归来”,右手铁牌上刻着“归去”,身边放着他最喜欢的德国驳壳枪,嘴里含着一颗银制的子弹,他在阴间将带着同墓的弟兄们见鬼杀鬼,见贼杀贼。黄老倌子带着大家在他们坟前洒满烈酒,那酒香一月不退,雨天里依然浓郁,人间大开杀戒,阴间大醉一场,老旦不由感慨,真要哪天这么死了,也值了。

二伢子拉开老旦,告诉他一个极惊讶的消息:在守长沙城南之战里,他们结识了一帮国军弟兄,是74军一个被打烂的团,这三百多人的残余部队在城南苦战一周,打退了一千多鬼子的进攻,二伢子增援他们后,一个乞丐样子的营长拎了瓶白酒来感谢他们,他叫王立疆。大家三聊两聊就提到了麻子团长高昱,然后就提到了老旦。

老旦咿呀一声,觉得好是凑巧,这家伙竟也跑到了湖南。他忙问王立疆等人的去向,得知他们去澧水附近向74军军部报到去了,长沙会战后不少部队打乱了套,74军全在那边重新整编。

“他说现在是丧家之犬,一个团就剩那么百十号人,等像个样子了再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二伢子掏出一块怀表递到老旦眼前,“喏,他让我带给你的。”

老旦稀罕地拿过,爱惜地摸着,纯铜的壳子,晶亮的水晶表壳,里面一根儿细针轻快地走着,还有一条银花花的链子,滑过手里凉飕飕的。翻过来,见后面刻着一些字,一个不认得,却认得上面的年份:1927。

“王团长说这是从一个鬼子将军那里缴获的,但不是日本表,是俄国表,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呢。”

“毛驴上玉嚼子,真糟蹋这好东西。”二子伸过手来抢,老旦装作踹人,道:“毛驴还没见戴眼罩的呢。”老旦收起表,歪着头哼唧着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的礼,这家伙打着主意呢。”

二伢子说长沙一战,鬼子先赢后输,都打到株洲了,却被第九战区打了个凶狠的反包围,一通厮杀丢盔卸甲,反正打回出发时的状态了。他们扔下几万具尸体、数不清的武器弹药,一年半载够呛能发动新的战役。而且日本鬼子对美国发动了战争,漂洋过海去打美国人和英国人,中国有点儿顾不过来了。

“那咱能打回去不?”老旦天真地问。

“打回去?屁!”黄老倌子不屑道,“自古异族入侵,你见过十年就打回去的么?元朝最短,还九十年亡国呢。国民政府拼得差不多了,估摸着算了下,几百万部队,几百个连以上军官填进去了,怎么往回打?让你老旦去打?”

“俺哪成?往东往西都不知道,那不是还有老倌子你么?你一出山,鬼子还不望风而逃?”老旦笑着搓着大手。

“鬼子分兵去打他人,又违了远交近攻的道理,自是兵家大忌。但他们不是傻子,不会打这没准备的仗,要么是逼的,要么是选的。美国是个腿粗的,可不像民国这么好打,报纸上说他们在珍珠港偷袭了美国一个舰队,那就和你们村里人被人半夜悄悄爬了炕头一样,美国人再好吃懒做,也要拿着菜刀和你拼命的……老旦我问你,你要是陷进这么一种状态,左边要打,右边也要打,左边厉害,右边稀松,你会怎么办?”黄老倌子一改平日状态,冒出杨铁筠似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