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5/12页)

张立宪推了我一把:“你的嘴真是很欠。”

我就势用衣袖擦擦眼睛:“……某月某日,南天门,第十六天,又很久没下雨了,我们又快渴死了……”

于是我指着外边正在下的雨,它根本已经从大门外流了进来,于是所有人哈哈地大笑,时过境迁啊时过境迁。

我低了头继续地念。

我们偷看阿译的日记,以那小子拘谨不安的古怪眼神游历已经过去的二十四天。他苍凉着,沉默不语,被置身事外,忐忑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力图在这个并没什么理性可循的地方理性地生存,力图把发生的荒诞事情整理成线。

山顶很静谧,唯一有战争迹象的也就是那个怪异的树堡和它周围的空地了,但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怪异啊,被炸得像月球一样,弹片在树体甚至钢筋水泥的壁面上嵌了好几层,月球的表面上如其说是点缀着,不如说是堆积着人类的尸体,外壕早已塌了,但我们现在有的是弹坑。

往林子里细细地看,就能看到那些隐藏着的冷枪手,枝丛里探出的机枪和炮口,几个巨大的有轮子的铁制乌龟壳在其中悄悄地移动,那是我们在沙盘上曾经拿出来让虞啸卿伤脑筋的长了腿的碉堡,比较小一些的是可以被人背在背上的微型碉堡,只不过现在是轮到我们真实地面对它们。

阿译记录下干渴,记录下死亡,他接了郝兽医的班,尽可能记下死者的名字,记录了我们又濒临告绝的食物,记录空投的艰难和为了得到空投物再加十倍百倍的艰难,记录饥饿,永恒的饥饿,记录日军第一百次报废的攻击,记录只有我们才懂的苦涩和自豪。

哇啦哇啦,死啦死啦又在嗽叭里气人了,“……竹内竹内,我以几十人之众,击你数千人之寡,占了你的指挥部已经二十天之久。你要还有张脸的话,你说怎么着吧?”

没动静,竹内选择沉默,只有阿译手笔的缠腰布在迎风飘扬。

我们都认为竹内还有脸的话,就该自杀。我们让他的指挥中枢陷入半瘫痪,我们俯瞰四面八方的射界让整个南天门的日军必须像老鼠一样生活一代价是我们更像老鼠,我想他们也快疯了。

然后死啦死啦哭腔哭调地开始吵吵:“东岸的弟兄们哪——”但是往下他就笑:“嘿嘿。”

那边当的打过来一炮,在日军的正斜阵地上开花,是余治的坦克打的,以为回应。

上得山来死啦死啦就没再向江那边说一句软话,该说的来前早已说尽。便不再说。于是阿译记录了我们永远在望却无法回去的东岸,阿译记录了不辣的腿,因为缺药,不辣的腿已经烂掉。

我还在念着:“……不辣的腿让我想起孟烦了的腿。不,比那个更糟糕。”

于是我也斜着不辣,丫还在蹦还在蹦,活跃得不得了,好像坐下来一会他那条瘸腿就会从身上分离了。

我:“不辣,你啥意思啊?不是痛得坐不住吧?”

不辣:“不是啊不是啊。”

迷龙:“上!”

发一声喊,大家便猛扑。不辣一个死瘸子当得住这么多如狼似虎,迅雷不及掩耳便被扒掉了裤子。我们看着他的腿。我们脸上露出一种看着泥蛋尸体时才有的表情。

不辣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有办法没得?有办法没得?”

丧门星:“没得。”

张立宪:“至少你那整条腿是没得了。”

迷龙:“开什么玩笑?”

我:“……我们还没死,是我们在和老天爷开玩笑。”

何书光:“我说弟兄们,何书光有句话,我应该不是最后一个死的,我托最后死那位做件事,你死地时候把这鬼地方给老子们炸塌。”

不辣:“我们没得那么多炸药。”

何书光:“……这倒也是。”

我们又有些郁郁。丧门星见机得快。开始猛然地又喷嚏又咳嗽,因为阿译从侧室里出来了,而他的日记本还抓在我的手上。

张立宪:“林副团长,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有张让人信任的脸真是好事,尽管现在就剩半张。阿译毫不犹豫地就信了,并且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什么事?”

张立宪就在那支吾:“……好像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阿译几乎是热切地:“我要是能做什么你就说好了。”

他什么都不用做,我们都做完了,本从我手上传到迷龙手上,从迷龙手上传到不辣手上,我们都没动窝。可本已经回到阿译的包里了。

张立宪:“好像没有事。哦,本来就没有事。”——他摊摊手走开了,留个下阿译又困惑又失落地站在那,后来这只小羔羊走入我们这群狼和狈之间,看了看他的包。又狐疑地看了看我们,细心他是有的,他看得出包被人动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