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们听天由命地看着行天渡以一种逃命般的速度离开我们,我们的流速快到你甚至无心去感觉晕眩,而只担心会在什么地方撞碎。

死啦死啦在我身下嘀咕什么。

“什么?”我问。

“……这就是鹅毛沉底弱水三千啊……这辈子再不进这条江了。”

我开始大叫起来,“你不早说!”

我没空骂他了,冲到滩上的日军已经开始向我们射击,而东岸又向他们射击,我说不清那算好还是坏,因为我们被夹在双方中间,我们这一筏子连一支长枪都没有,就死啦死啦还有支打抢来就没用过的王八盒子,用那种自杀枪向日军射击,连我们自己会笑掉大牙的。

于是我们承受着射击,唯一掩护我们的是湍急的江流。

然后我们飘离了这处火力交错已成战场的渡口。

我们在江水中一泻千里,有时一个看起来并不大的江浪便能把我们全部淹没,我们只好死死抓着对方。已经冲下南天门的日军在我们所飘离过的江岸和山脚现身,他们向我们这个浮靶射击,但在这样天旋地转的世界和天威之中,用六点五毫米小口径步枪进行的射击看起来像拉洋片一样滑稽。

但子弹仍然在我们中间开花,有时一发能打穿几个人。掷弹筒扔出的手炮弹炸出水柱。我们沉默地以怒江的速度经过这些东西。

迷龙大叫:“把死人都扔下去!要压沉啦!”

我手上死死抓着某个人的手,我看了一眼,是第一个相应死啦死啦号召逃亡岸边的那个同僚,从收容站一直相伴到这里的家伙,但是他已经死了,我找到他胸口那个弹孔,血迹早被江水冲干净了——确定了他的死亡后我把他推下筏子。

迷龙问:“豆饼呢?!”

蛇屁股不确定地说:“被谁压住了吧。”

没人有心管那个,但迷龙就是这种鸟人,他会没口子地问到天荒地老,“那豆饼呢?”

不辣喊:“被你打死了啦!”

迷龙喊回去:“被你当死人推下去啦!”

我们在这种歇斯底里的叫嚷声中飘流。

我呆呆地靠在死啦死啦的身上,郝兽医在我身边,他抓着我,我的另一只手空着,泡着水里,那只手曾用来推下同僚的尸骸。

失近弹还在攒射,激起水柱和水花,但是管它呢。

我呆呆地看着南天门远离了我们,我呆得有些失神,而它成为一个远影。

枪声炮声之外,我听着江谷里传来的声音,清晰而遥远——竟然是我们唱来向江防证明身份的歌声: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我并不讶然,因为我全部所剩的力量都在用来茫然。

这是幻觉,我知道的,我累晕了,饿晕了,痛晕了,吓晕了,吐晕了,总之人有很多种可能会晕,我也一定是晕了。

因为我知道,唱这歌的人都已经死了。

我看了看我身边的、身下的,压在我身上的人,也许是身经百战也许是阅历丰富或老天垂怜,更可能是诸般结合,郝兽医、阿译、迷龙、不辣、蛇屁股这帮收容站里一锅猪肉粉条炖出来的家伙仍在我旁边。

仅存的都在我旁边,紧闭着嘴,都学了乖,其实连迷龙都知道,我们张开嘴,仅仅为了发一些全无意思的声音,抱怨、嘟囔、祈求,绝不会是这个……

但那声音仍在继续,只是远得不再雄伟而是飘缈: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江水冲刷着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哭泣。

竹筏终于卡在东岸的礁石缝里,带一种要死不活的疲惫,我们匆忙地登岸,之所以如此奔命,一是因为这遭痨瘟的竹筏已经快散架了,实际上我们爬上礁石时已经有几根竹子散落入江流;二是因为一小队锲而不舍的日军仍在追着我们开火,尽管来自对岸的射击没了准头。

我们中间体力最好的迷龙把郝兽医拖下了筏子,连他都累得一句话要分成几瓣说,我们干脆就吭不出声来,忙着逃离射界和呕吐出腹里的江水。

迷龙断断续续地说:“下……下……手……给我……”。一发子弹离他很远削过了东岸,迷龙开始有气无力地笑,“这枪……枪打的……他们……他们也累吐血了个屁的……”

不辣居然还不忘斗嘴:“一口气喘……喘……喘不上……你就翘……翘在这……”

我催促着:“走……走……走。”

我们跌着,拖着,爬着上岸,日军在骂,在射击,但难以想象累得像我们一样的还可能准确地射击,子弹偏得让我们瞠目——如果还有那个心思的话,但我们尽力去向子弹打不到的地方,因为打到了身上的话,它也是个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