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休问天下早晚清(第3/6页)

座中几人一时沉默,最后还是孟公威追问了半句:“为何?为何落地如今这种地步?”

“这是因为凡开国之初,主事之人多如你我一般,亲眼见往事弊端,所以能坚持本心,一往而无前,待到天下太平,权贵居安而自堕!唯独豪强积聚自生、世族累宦自成,什么制度又有什么用呢?”蒋干放下手中动物牌,摊手反问。“本朝度田之后,凡郡守两千石赴任,都以处置豪强而为干吏,然世祖之后,天下承平不过一百二三十载,豪强却反而越做越大,两千石反而渐渐无力,卫将军的度田难道能脱出此例?三长制度难道不会如乡亭一般为豪强所把持?而去丁入田之策难道不会因为吏员为豪强所制而形同虚设?”

听到这里,不仅位中几人,便是周围许多士子也都渐渐无声。

蒋干见状谈性更佳:“至于大学之政也是一样道理,本朝太学之政其实废于阉宦,于当是时而言,察举之制反而是救局之策,也正是靠着此策阻拦了阉宦无度。但到后来,你察我,我举你,一朝公族起势,门生故吏满天下,谁又愿意把位置让给他人呢?所以有二袁四世三公,借此煊赫一时,祸乱天下。而卫将军以设科射策为新制,谁来当主考官?既然有主考官总有门生一说吧?将来难道能真免去门生故吏满天下之言吗?至于九品之制,此时扔出,更是建制之时兼有平衡文武之意,将来天下定平,文武失衡,谁又能说的算呢?所以在下才说,唯独分州之策最佳……因为这么干,官位只会更多,唯独此事无人会反对的。”

众人哄笑一时。

“这么说,卫将军所为皆是无用了?”笑罢之后,倒是桌上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士子徐庶开口反问了一句。

“非是此意。”蒋干愈发失笑。“在下只是想说今日卫将军之新策,其实殊无新意而已,无外乎是其人比之世祖猛烈更胜,军威更胜,策略更强罢了……而昔日世祖光武能以那些旧策延炎汉一百八十载天命,卫将军此策难道还不能定个两三百年的天命吗?不瞒徐兄,在下此行正是要往邺城去看看能不能入大学的。”

周围人再度哄笑。

而孟公威干脆起身拱手称赞:“怪不得人家说九江蒋干,辨才独步江淮,确实精辟!”

‘义舍’堂中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话说,正如蒋干所言,虽然公孙珣借着军事胜利的威势推行了许多新政,但却未必就那么石破天惊,因为蒋干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即便是公孙大娘在了解了汉代的一些旧制度后也只能沉默。

但是蒋干的言语也完全受制于他的见识,未能窥破本质,或者说,他忽略了公孙珣一个很早就施行的‘仁政’。

实际上,真正从公孙珣本人的角度来说,他和他母亲公孙大娘研究讨论后隐藏的杀招不是别的,正是军屯、民屯聚田聚人,然后再解散屯田这个过程。

具体来说,从今年秋后,从幽州开始,公孙珣就要逐步解散军屯、民屯了,然后依照丁口给原屯民家庭授田,而这个过程还会在战后的冀州、营州、青州,以及本就空无一人的陕州那里重复一遍……而这个后世被称为‘均田制’的政策才是历史上秦汉旧制崩溃后,迷失了数百年终于转向隋唐制度的关键。

所有的三长制、大举度田,乃至于科举制度都发源于或者服务于这个政策,脱离了这个政策,这些制度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罢了,因为农业社会土地才是最重要的生产资料,而土地的所有权才是一切制度,一切人与人关系的根本。

秦汉制度的崩溃,以及随后历史上五百年的迷茫时期,本质上是农村豪强兼并土地导致的恶果,与之相比,中上层阶级的固化倒像是一种由此引发的必然。

而这个政策的要害在于,田地为不属于私人所有,而是归天子所有,但老百姓可以在政治清明的时代根据自家丁口数量以户为单位接受政府的田产分配……换言之,土地所有权从豪强那里一分为二,向上划归天子,向下赋予与庶民,社会主流由此变成小自耕农,豪强在这个社会结构里将会渐渐丧失主导权。

当然,蒋干看不懂或者没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个政策隐秘的藏在了屯田制的背后,而屯田制又因为所有人都要填饱肚子,所以早早为天下诸侯所效仿……这种情形下,反而没人注意公孙珣的大规模屯田以及解散屯田了。

而且,蒋干的论调也不是完全错误,即便公孙珣完成了这个均田策,大地主也绝不会消失,政策也不会一劳永逸,更不是说后来的大地主会不再搞土地兼并,权贵不会腐化云云……但现在的问题是,秦汉制度确实已经走向了末期,历史上它从汉末开始一泄到底,花了五百年才摸索出了一个新制度,所以时代无论如何是需要一个新制度的,而这个新制度的腐朽与落后并不需要现在处于战乱中面对旧制度完全束手无策的人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