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我是谁?(第2/3页)

所以卫玠的长篇大论,他基本上是有听没有懂——估计旁人也未必好得到哪儿去——后来干脆不听了,自己想心事。没料到卫叔宝竟然开口问他,你觉得崇有和崇无,“孰是,孰非啊”?裴该当场就怒了,心说我不搭腔就证明对此没兴趣啊,你干嘛偏要问?其它事儿我都能够随口敷衍,顺着你的话头说,只有这一点,那是断然不可能让步的——老爹写《崇有论》,儿子总不好站在对立面上崇无吧?除非真有足够的研究成果。那我一说主张崇有,跟你反着,你肯定得问理由吧?我又哪儿回答得上来?!

卫叔宝我没什么对你不起啊,你干嘛要害我?

其实他想多了,卫玠虽然学问高深,终究年纪还轻,年轻人就难免有好胜之心,恨不能起裴頠于地下,跟这位前辈好好辩论辩论有无的问题。好在裴頠虽然挂了,他儿子不就在我面前呢吗?总能得其父三分真传吧。

至于裴頠死的时候,裴该才多大,卫玠压根儿就没考虑过……或许考虑了也不在意——我就是七八岁开始研究玄学的呀,我还没你那么一个好爹呢,再加父祖遇害的时候,我才只有六岁……

所以他虽然有些恼恨裴该不认真听讲,但还真不是想要为难裴该,而是觉得:你是对我所说的不以为然,但碍于礼貌,不便驳斥吧?没关系,我给你机会讲,难得有这样合适的场所,道理不辩不明嘛。

裴该虽然光火,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又势不能饱卫玠一顿老拳完事儿——再说了,卫叔宝瞧上去根本就不禁打,即便裴该武力值不高,估计三两拳也能打出人命来——愣了一愣,只得敷衍着回答道:“该不愿改先父之志。”你听明白哦,我说的是“不愿”,纯出孝道理由,你可以别再问啦。

谁想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卫玠根本就没能领会他话语中隐含的意思,还在追问,不仅如此,旁边儿顾治、纪友等人也跟着起哄,说愿聆听“崇有之高论”。裴该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沉吟少顷,然后先问卫玠:“请问,何得谓无?”

卫玠说我刚才已经讲了大半天的“无”啦,好吧,既然你问起来,那我就再总结一下——“无者,天地之大道也。故老子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乃知无在有先,故无贵而有贱,无崇而有轻也。”

裴该心说很好,你要不竖个靶子出来,我还无的放矢,这靶子既然立起来了,胡搅蛮缠一通我最拿手啦。当即笑一笑:“《史记·始皇本纪》云:‘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君何所知后者必不如先者乎?”我承认先有的无,再有的有,但你不能拿先后来判定贵贱吧。

卫玠闻言,不禁微微一愕,但他反应很快,当即反驳道:“玄学之旨,在深究天人之理,何者为其根本,即不论贵贱,但无在有先,欲反其本源,本当崇无而轻有也。”

裴该反驳道:“老子云有无‘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未言崇此而轻彼。且既有所出,当在有无之前尚有其本,若论玄旨,不及其本,而空谈有无,可乎?”

他跟这儿妄揪文意,倒确实钻了一个空档,此前从来就没人研究过,有无何所出?最早的宇宙是怎么样的?无之前是否还别有什么花样?所以卫玠当时就傻了,愣了好半天,才终于拱手请问道:“受教。然则文约以为,有无之先为何者耶?”

他确实是诚心请教,可谁想到裴该掉一个花枪,又跑远去了——“我亦不知也,但知不能因无在有先,即崇无而轻有。以是乃知,叔宝所云贵无贱有、崇无轻有,皆空中楼阁,难以成理。”不等卫玠反驳,他就继续侃侃而谈:“且返其本,何以先父崇有?为有可知也,而无不可知,不可知之物,何以名之,何以言之?故唯能崇有,不可崇无。”

卫玠一撇嘴:“孰言无不可知?”双手摊开:“无即自然之道也,有是万物之理也,有无而斯有有生,有道而斯有理存……”

裴该打断他的话:“哦,原来叔宝已然穷研自然之道了么?那倒要请问——”伸手朝天上一指:“日者何物,因何光耀不堕?月者何物,因何无太阳之光?大地何物,以何能厚载自然?卿何以为卿,我又何以为我?”

他提的这些问题,这时代顶尖的学者那也是回答不清楚的,但即便答不上来,也总会有种种玄之又玄的譬喻拿出来——不要以为自然科学就是玄学的软肋,人自能拿出勉强可以自圆其说的歪理来。所以他才开始发问,卫玠就跃跃欲试,打算逐一解答,可是等听到“卿何以为卿,我又何以为我”之问,卫叔宝一下子就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