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 终章(三)(第3/3页)

“怎么能说是我们要消灭他们?明明是他们正在被自己所拥趸的私有制所消灭,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不用我们去消灭,总有一天,天下多数人将一无所有。没有土地,没有机器,没有资产。”

两方的人,还在争辩,眼看就要打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背上的骑手手持铜铃,一边奔跑一边摇晃,骑手的头上飘着白色的丧布,浑身缟素。

这样的铜铃声在泗上已经二十年没有响起,上一次响起的时候,还是最后一战前总动员的时候,而且那一次传令的骑手穿着玄黑色的衣衫,绝不会穿着肃白的丧服。

正在争辩的两方年轻人都站了起来,望向远处。

远远的,传来了骑手沙哑的喊声。

“适子昨日病逝于彭城!”

“适子昨日病逝于彭城!”

一直在听那些年轻人争辩的卫鞅愣住了。

好半天,他面向东南方向,喃喃道:“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他和适不是同辈的人,适成名的时候,他才刚刚出生不久。

可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和适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他们的时代,卫鞅觉得,那是大争之世、天下归于谁的时代。风起云涌,各显其能,而目的似乎都是为了天下归一结束这乱世。

有胜者,便有败者。

胜者称天子,败者走西域,似乎,就是这样的。

他看了看远处那些刚才还在争辩、此时已经悲恸无言的年轻人,想着他们刚才争辩的话题,喃喃地重复道:“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大争之世,诸侯争雄的时代过去了。

天下已经归一。

可就如刚才那些年轻人所说的,旧的矛盾消失了,新的矛盾产生了,五十年的变革和后二十年稍显酷烈的手段,使得九州诸夏已经没有贵族复国的可能。

天下归一,已是定局,再无反复的可能。

可天下归一,就是历史的终结吗?

天地恒变,星辰变幻,一生一世,无非尘埃。

听闻适的死讯,卫鞅竟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胜绰的曾孙略微疑惑,心想最凶恶的敌人死了,这不该是高兴的事吗?

于是他问道:“大良造,却不知是谁的时代结束了?”

卫鞅道:“群雄逐鹿,竞逐天下,问鼎中原,重允执中的时代,结束了。”

“那……那之后呢?”

卫鞅长叹道:“昔年墨家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九州归一!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使人各得其所长,钧其分职,皆其所喜,是谓大同乐土。”

“大约,是争论怎么才能达到大同乐土的时代吧。”

胜绰的曾孙不解,问道:“天下如此之大。秦之西,尚有拜火之国;拜火之国往西,尚有拜诸神之小邦;秦之南,尚有九邦十国雄踞一方。您说的天下归一,是大九州还是小九州呢?”

卫鞅遥指着远处那些被刚才的消息震惊而停工的、之前正在修筑铁轨路的人,以及很遥远处那片似乎布满了煤烟和天空,想要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半晌,他只是叹了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的语气道:“雨还在下。好一场春雨。走吧,去彭城。”

随从撑起伞,伴着这句消沉的话语,回到了马车旁。

胜绰的曾孙似乎忍了许久,却还没有忍住,问道:“您说,你们的时代过去了,那……那现在,是我们的时代吗?”

卫鞅笑了笑,看了一眼这个在宫廷贵族的圈子中长大、张口忠君、闭口社稷的年轻人,缓声道:“不……你和我们是一个时代的。忠君还是无君,社稷还是天下,那是同一个时代的争论。”

胜绰的曾孙心想,你说我和你们是一个时代的,却又说你们的时代过去了,那……那我才刚刚长大,就已经没有拥有我的时代了吗?

带着年轻人的傲气和倔强,最后问道:“那这是谁的时代?”

卫鞅指了指远处小丘上刚才那些还在争论的人,许久才言。

“是那些张口私产闭口公产、俯首民意仰首自由、挥斥公平探究人性的人的时代。”

“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