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宴火(九)

接见过黄裳,接见过厚生司的官员,连续接见过七八个年纪不一,籍贯不同,或官员或布衣的拜访者,韩冈的书房稍稍清静了下来。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已是月上中天。只是抬头上望,笼罩在京城常年不散的薄雾,将一轮明月遮掩得朦胧不清。

都要成雾都了。

韩冈仰望着晕化开来的月光,心道若是以一位闯京师的孤儿为主角写一部小说,题材好不好不说,现成的书名就有了。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失神。

过去了二十余年,旧时的记忆已变得像今日的月色一般朦胧,时不时地沉滓泛起,也只是一些无用的东西。只有遇上与之有所关联的事和物,才能从记忆的深海中勾起一丝半缕。所谓的书名,也不过是另外一缕沉滓。

幸好当年趁记性尚好的时候留下了许多记录,时不时的看一看,还是能把相应的记忆给维持住,让他仍继续勾连两个时代,而不至被这个时代所吞没。

灯光自书房敞开的门窗中漏出,将韩冈的身影长长地映在了院中的长条青石板上。

身影随着韩冈的脚步移动,顽固地拒绝与周围地面混同为一,一如影子的主人。

尽管早已拥有了前世所不能企及的功业,也有了一个让人无法割舍的家庭,但彻底融入这一与他固有观念相距千年的时代,依然为韩冈所抗拒。

也许其他人换到他的位置上,会选择入乡随俗,会决定和光同尘,将自己早已定型的心念,扭扭曲曲地套进不适合的,只是韩冈无论前生今世,都是一副过于倔强的脾气,总是觉得如果鞋子不合脚,那就该改鞋子,环境不好,那就变环境,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是用来改造周围、乃至世界的。

他只接受他想接受的,无法接受的,就想方设法进行改变。也许改变的过程会很长,不过韩冈一直都在用最大的耐心去准备,再用同样大的耐心去完成。

就像宋人对世界的认识,对自然万物的看法,对科学技术的需求,都在韩冈日积月累的影响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长年累月遮蔽开封日月的雾霾,以及引发雾霾的工业化进程。

工业化是好事,燃煤带来的雾霾则有损健康,但世上本无十全十美之物,任何物都是权衡利弊而用,任何事也都是权衡利弊而为。

京师中人,包括许许多多的普通京城百姓,都很在乎雾霾问题,但如果有人要说将京城北面的钢铁厂都搬离开封,还开封一个朗朗青天,那他们宁可从早到晚带上三层口罩,也要把天下钢铁业的重心给留在京师这里。

北城一片,铁产量有全国产量的三分之一,钢产量是全国产量的五成——大概也是世界钢产量的四五成了,辽国只能玩一玩百炼钢,连炒钢、团钢都玩不利索,一年有百石的量就不错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加起来,估计也不会到辽国的十倍,而大宋的产量,是辽国的百倍以上。因为开封铁场现在玩的是坩埚炼钢。

韩冈一直想要的是平炉炼钢、转炉炼钢——这是他记得的教科书上有过的——只是当钢和生熟铁的本质被确定为碳含量的差别,炒钢法和灌钢法的本质被阐明之后不久,就有石墨坩埚炼钢法,继而坩埚钢便大量产出。开封铁场一万五千余石的钢产量在铁产量中占比微乎其微,不过已经是世界级的量了。

开封不产煤,也没有铁矿,一切都是从外路运来,铁锭、石炭、铁矿石,皆非本地之物。但这些原材料的运输、储存、生产,再加上生产出来的钢铁的再加工,以及更多的相关产业,这一系列的运作过程,则为开封带来的巨量的工作机会和利益,又有谁会轻易割舍?而且还是移去外地?开封人可不敢。

尽管铁路已经勾连大宋北方各路,但大宋各个区域的隔阂依然没有化解,北人视南人奸巧,南人则嫌北人横蛮。关西多奸商,河北多恶汉,京西多愚,京东多鲁,江南文弱,淮南粗笨,蜀人闽人腹中有虫,荆湖两广那化外之地,尽是野人,至于开封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骗子。

地域歧视能堂堂正正出于宰相之口,宣于朝堂之上,各个地方的隔阂那是不用说的。自家的好处不要,却送与外地人去,开封人又怎么会愿意?

当初雾霾刚刚影响京师,京师中曾经流出过一波让铁场搬离京师的言辞,但很快就在蜂拥而起的言论中给砸得不敢冒头了。何况还有过去虚外实中的旧制,大宋的钢铁业和军工业基本上都是被框在了京师,想要迁往外地,这是现成的反对理由。

韩冈从来没有打过瓜分开封铁业的主意,那吃像未免太难看了,韩冈一贯自珍羽毛,岂会作此愚行?何况陕西就有铁场——大宋的其他路州其实也有铁场,只是相对于开封铁场体量不算大,地位上也只是原料的初级供应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