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六)

夜入三更,苏轼早已入睡。

今日火情惊动了整座京城,苏轼难得地没有去饮宴玩乐,早早地回家陪伴妻儿。

城中因火情而喧闹沸腾,不过苏轼家宅里却平平静静。

只是到了中夜时分,却从大门处传来了敲门声,甚至不能说是敲门,而是砸门。

哐哐哐的如同在擂鼓,将大门捶得摇摇欲倒。

中书舍人的宅邸并不大,三进的院子,前门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后院。

苏轼在睡梦中惊醒,心脏猛地一抽。

隔着床外的帐子,依然粗暴响亮的声音,让他感觉仿佛回到湖州任上,被解送入京的时候。那时奉旨拿人的御史台,也是这般毫无礼数。

敲门声很快就停了,苏轼知道,有人开门去问了。

“舍人,是什么事?”

身边的侍妾也醒了,坐了起身,手压着被褥掩着胸口,紧张地问着。

苏轼勉强笑道:“不知是谁,还真是扰人清静。”

微颤的双手,暴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朝云,舍人醒了吗?”门外传来了妻子王闰之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

苏轼提声问着外面。侍寝的朝云已经下了床,探手将八步床外面的帐帘挂了起来。

没了遮挡,门外的声音这下清楚得多了,“说是上皇大行,请官人速速入宫。”

苏轼顿时松了口气。

皇帝驾崩是大事,但瘫在床上一年多的太上皇死了,对朝堂和国家,早就没有什么影响了。而且他心中还有隐隐的快意。被抓进台狱之中几个月,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不过他很快又紧张起来。他这个中书舍人是两制官没错,但有关天家的诏书制敇,都是内制的翰林学士的工作,与外制中书舍人没有关系。这样的传召完全不合情理。

心中疑云大起,但苏轼也不敢拖延,起身穿了衣袍,出去领了口谕,方知是太上皇后招在京所有侍制以上官入宫。至于其余细节,传诏的内侍却一个字不肯多说。

两制官虽然并称,但阶级差得很远。这是天子私人和中书僚属的区别。翰林学士能力压诸阁学士,而中书舍人很多还不到侍制一级,与学士的中间还隔了一个直学士。

不过两制官时常并称,因为都有起草诏令的任务,一旦挂了知制诰,中书舍人的地位便连带着给提高了。招侍制以上官入宫,翰林学士侧身其间是理所当然,中书舍人也勉勉强强成了其中的一员。

知道事不关己,只不过是个添头,就如卖酒送的蚕豆,苏轼安心之余又有几分失落。却也不敢有半点耽搁,随即匆匆出门。

带着两名亲随,骑马转入御街,就看见一队队人马都在往皇城赶去,打起的灯笼连成一条条光流,仿佛是上朝时一般。

但再仔细看,队列中的官员,都是朝会上排在他上首的金紫重臣,至少都是侍制以上。人看着多如过江之鲫,也只是因为皆为高官显贵,随行的亲随为数众多的缘故。

汇入人流之中,苏轼脸上重又多了几分凝重。

方才听到消息时没仔细想,但现在看到之后,则感觉越来越奇怪了。

正常情况下,有宰辅在,只要等到明天上朝就可以了,连夜招其余重臣入宫的情况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

难道说有什么变故?还是说太上皇驾崩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苏轼向着东面犹然熊熊燃烧的石炭场望去,漫天红光,正映入眼中。也许这场火,跟太上皇的驾崩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苏轼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在某种程度上切合了事实,直到进入皇城,他还在想着幕后黑手,一直到他站在福宁殿中。

除了沈括,所有在京的侍制云集在福宁殿中。便是刚刚被沈括顶替的李肃之,也是才回到开封府衙收拾家当,就被召入宫中。

对于这一次非比寻常的召唤,一应重臣们各有各的猜测,但蔡确简单直接的开场白,却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的。

“上皇大行,非因病症,而是事故。”

是事故,不是被谋害,却也不是正常病死。

重臣们一下都没了动静,屏息静声地聆听着蔡确代表太上皇后与两府宰执,对上皇驾崩整件事的陈述。

片刻之后,蔡确结束了他的通报,但殿上依然寂寥无声。

蔡确所通报的内情,惊到了所有人。

既不是二大王卷土重来,也不是太后又在闹事,更不是太上皇后突然看丈夫不顺眼。

而是天子弑父。

若说成年的皇子急着登基,做出了逆人伦的恶行,这事倒不是很难理解,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多的是。可皇帝才六岁,重臣们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但从蔡确的话中可以了解到,赵煦所做的,只是让人移动了一下暖炉,又让人密封帐幕,以免外界烟尘让重病的太上皇呛到。如果太上皇不是因此而亡,传到后世,肯定又是一则帝王幼时便知孝道的美谈了,这样想来,不是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