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破碎的阳光(第5/5页)

父亲无语,原先那个正直、忠诚、热情和满怀理想的表哥已经像他那只炸坏的眼球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士安见父亲执意不肯,只好作罢。他对父亲说:“你父母已经回汉口了,你知道吗?”

父亲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士安望着窗外不答。

父亲说:“那么你也知道罗霞姐姐的下落了?”

士安点点头,脸朝着窗外说:“她已经生下那个混血儿,然后作为美军阵亡军官的遗孀到美国去了。”

父亲忍不住小声说:“如兰姐姐的遭遇,你也应该知道了?”

士安没有说话,脸铁青得怕人,像一堵狰狞的岩石。但是父亲分明看见,一团潮湿的水分渐渐从岩石缝中渗出来,终于聚成露珠,“啪嗒”一声滴落下来。

车队轰隆隆行进,父亲看到内地那些城市和乡村十分萧条。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但是老百姓那种激奋昂扬的热情和同仇敌忾的斗志也消失殆尽了,就像冰冻的河流一样死气沉沉。行军的日子就在这种阴冷潮湿的空气中过得浑浑噩噩,眼看越是离家乡近了,反倒打不起精神来。

这天路过湖南怀化,父亲看见一辆运牛汽车停在路边,牛们显然渴坏了,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倒下站不起来了,但是那个牛贩子和司机却蹲在路边上有说有笑地吃东西。父亲看着牛们哀哀的眼睛,心里忽然起了很大的愤怒,就跳下车来质问牛贩子,为什么不给牛喝水?牛贩子见来个大头兵,爱理不理地说:“这些牲口,反正是要宰杀的,叨神喂水干啥?”

父亲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听见没有,叫你打水喂它们。”

牛贩子愣了愣,也拧起脖子来顶撞说:“这牛是老子的,老子爱喂不喂,关你屁事。”

父亲抡起枪托,“嘭”地一下把他手中的饭盒打飞了,接着“哗啦”一下推上子弹,凶神恶煞地说:“你到底喂还是不喂?”

司机吓呆了,连连告饶说:“喂,喂,马上就喂!”

父亲眼看他们很不情愿地给牛喂完水,这才收起枪来上车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两个倒霉蛋嘴巴叽叽咕咕,知道他们一定在骂娘。不过他才不在乎呢,他要的就是,不许虐待生命,哪怕动物的生命也不许。

半个多月后,车队终于抵达湖北宜昌,士安把父亲送到长江码头上。此时早春时节细雨霏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草木初露的青涩和江水的土腥味,从码头上望出去,江面一片烟雨迷蒙。士安苦笑道:“替我问候姨夫姨母。你好好念书吧,我这辈子除了打仗,恐怕也是个废人。”

父亲动情地说:“你还不到三十岁,我们都等你回来,小石头还盼着他的舅舅讲故事呢。”兄弟俩拥抱告别。

当轮船拉响汽笛开出老远,父亲回过头,看见在雾气蒙蒙的码头上,士安的身影渺小得像个逗号。父亲想,他的战争故事到哪里才是句号呢?

5

终于到家了。

远远看见汉口黄兴路的家。那是一幢熟悉的两层法式别墅,花园的大铁门虚掩着,他没有按电铃就径直走进去。

没有看见佣人家成和苏大嫂,房门口有个中年妇人背对他,身边站着一个男孩子。他很激动,觉得嗓子发干,就叫了一声“姆妈”。妇人回过头来,却不是柳韵贤,分明是个厨娘或者佣人。再看那个男孩,有桌子高了,正惊恐地看着这个闯进门来的风尘仆仆的陌生人。他觉得他应该就是侄子小石头,一去四年,算算也该有七、八岁了。但是立刻想起如兰姐姐是再也回不来了,物是人非,光阴如梭,人也苍老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不禁有些悲惋凄切。他想摸摸孩子的头,就问他:“你是石头?”

孩子却害怕地躲到妇人身后去,露出一只眼睛偷看这个胡子拉碴的陌生人。父亲想,他的模样像谁呢?像他的父亲志豪,还是舅舅士安?小男孩忽然低头一蹿,像头机警的小鹿那样飞快地逃回屋子里去了。

他疲惫地放下背包,在门廊前面的石阶上坐下来,脱下那双沾满黄泥的军用皮鞋在水泥地上使劲敲打。胸前有件东西硌着他,掏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张血迹斑斑的照片和银手镯,照片上的虎头兄弟英气勃勃,正朝他微笑呢。

总算到家了。他发愁地想,内心一片苍茫。

他抬头看看天空。

天空很脏,没有一丝风,太阳碎了一地……

2012年6月端午节

完稿于四川青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