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死神的眼睛(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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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太阳简直就是一座悬在头顶烈焰熊熊的炼钢炉,好像不把人烤化誓不罢休一样。

父亲无法躲避,也无法动弹,他唯一能同炼钢炉对抗的办法就是喝水和流汗。伪装网、野战服以及背上的电台和武器统统变成了太阳的帮凶,没过多久,他的水壶就见了底。身上流出的汗水很快就被日头蒸发了,皮肤上留下一层细小的晶体,他用舌头舔了舔,那是咸咸的盐粒。

肆虐的阳光继续炙烤着树上的人,喝水已经变成一种刻不容缓的需求,如果水分得不到及时补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中暑,因高温丧命。父亲忽然有些后悔,如果他学会沉着一些,把宝贵的饮水留在关键时刻再喝,也许他还能熬到太阳落山。可是经验的取得总是在付出代价之后,此时水壶已空,他上哪里去找水呢?他想起威廉讲过,极限生存就是自己救自己,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解开裤带,用水壶去接自己的尿液。然而更加令他吃惊的是,自己居然连一滴尿也挤不出来,全身的水分都被可恶的火炉榨干了。

父亲开始感到绝望,眼前的景物也在晃动,这个征兆肯定不大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怎样抵御高温缺水的进攻。四川有一种俗称“娃娃鱼”的两栖动物,因为叫声酷似孩子啼哭得名。娃娃鱼有个习性就是喜欢夜间爬到树上睡觉,但是往往天亮后却因为脱水回不了水中被太阳烤干。父亲悲哀地想,我大约也要变成一条鱼干了。

他抬眼四顾,生机勃勃的热带雨林像一只蓄满水分的大仓库,即使猛烈如火的太阳也只能飘浮在森林表面燃烧,父亲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口中咀嚼,苦涩的植物汁液令他的口腔竟生出少许湿润和清凉来。他受到启发,取出匕首朝面前一根寄生藤蔓轻轻斫了一下,布满青苔绒丝的藤蔓皮就像婴儿皮肤一样裂开,溢出一股亮晶晶的液汁来。父亲连忙把嘴巴凑近藤蔓,一股来自植物血管的甘露顿时沁入心脾,他大口吸吮着,就像婴儿吸吮母亲的奶汁。其实这些缠绕在大树上的寄生藤蔓本身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甘泉啊,只要连接大地的血脉没有割裂,人怎么可能渴死呢?生活是最好的老师,你只有学会生存之道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在藤蔓上小心地掏了一个洞,然后用树叶塞住,这就是他的自来水龙头。有了这股清凉的生命之水,他再也不用担心变成鱼干了。

山下小路又有了动静,父亲连忙举起望远镜一看,原来有支敌人增援队伍避开原先的小路,借助大山和丛林阴影掩护,正试图翻过马鞍形山冈悄悄开进河谷地去。敌人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驮载武器弹药的骡马都戴着嘴套,四蹄裹着麻布,步兵钢盔上戴着伪装物。

可是他们还是没能逃过死神的眼睛。

父亲在报告敌人方位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因为此时召唤飞机很可能由于距离太近遭到误伤。可是如果把敌人放进山谷,他们就有可能脱离他的视线监视而逃脱打击。父亲想,就是冒着再大的风险也不能放敌人过去。他是战场上的最后一根红线,绝不允许敌人踩过红线去偷走属于中国人的胜利。父亲一口气向“白象”报出方位坐标,呼唤飞机立即攻击。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两架涂抹着鲨鱼大嘴的美军“野马式”战斗机就赶到了,它们简直就像两头来自远古时代的凶猛翼龙贴着山头猝然掠过。父亲仅仅只来得及听见一阵骤起的轰鸣。山谷里仿佛起了风暴,狂风不由分说抓住大树,树枝猛烈地摇晃,要不是他被紧紧绑在树上,肯定会像一片树叶那样被刮到半空中去。

飞机开火了,山谷好像发生十二级地震,空气中电闪雷鸣飞沙走石,雨点般的子弹如同千万支响箭在天地间飞舞,打得敌人队伍人仰马翻。战斗机刚刚飞走,速度较慢的轰炸机又赶到了,它们仿佛要证明自己才是决定战场胜负的主角,于是惊心动魄的轰炸持续了十几分钟,山谷变成一片火海。这时惊险的一幕忽然发生了,一块锋利的弹片击中了父亲藏身的大树,他看见身旁一根水桶粗的树枝如同被巨斧凌空劈断一样,仅仅挣扎一下就坠入了深渊,把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夜幕降临,河谷和山下到处都有零星的火把光亮游动,父亲想,应该是日本人正在抢救伤员收拾尸体吧,他们终于尝到下地狱的滋味了。相反加拉苏高地却像睡着一样安静,守军偶尔打出一两颗晃晃悠悠的照明弹,好像提醒日本人山上并没有睡大觉。父亲猜想表哥他们该松口气了,苦战了这么多日子恐怕从没睡过好觉吧?兄弟们都在干什么呢?老庾的伤势怎么样了?他忽然记起自己上树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就掏出压缩饼干啃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