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第5/6页)

队伍很快抵达滇东北一个叫做“会泽”的县城。小城坐落在金沙江东岸,与西岸的四川大凉山隔江相望。当晚宿营在一座废弃的仓库里,行军劳乏,父亲也顾不得许多,抓一把炒米胡乱吞下肚子,早早就躺下睡着了。不料半夜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哨音,值星官大吼紧急集合,马靴踩踏在地板上跟起了地震一样。透过空地上一盏昏黄的马灯,父亲看见灰狗子全都端着枪,杀气腾腾的样子,空气中一片阴冷的潮水渐渐逼上来。虎头恰好站在父亲身边,父亲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身子怕冷似地瑟缩着,就悄悄问他是不是病了?虎头只管摇头,黑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站了一个多时辰,天边渐渐有了鱼肚白,马蹄声响起,团长率领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兵闯进来。值星官敞开喉咙猛吼立正,口令如同在寂静的空气中打个炸雷。团长是个公鸭嗓,嗓音粗粝得跟砂纸一样。他跳下马来张口就骂:“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老子是上过台儿庄战场的,身上留着小鬼子的纪念品。那时候几千人倒在战壕里,死人堆成山,没一个人胆敢逃跑!有人骂老子是屠夫团长,喜欢杀人,实话告诉你们,老子就是屠夫团长!身为抗日军人,第一大耻辱是什么?就是贪生怕死,畏敌如虎!罪不可赦是什么?就是临阵脱逃,动摇军心!”

他目光灼灼跟老虎打量猎物一样,皮靴发出“咔咔”的迫人声响,然后挥挥手道:“带上来。”

一个逃兵被五花大绑拖上来,头上身上都是血迹,显然已经挨过毒打。正是爱作打油诗的四川籍刘同学。有人悄悄说:“放了他吧,我们还没有上前线呢。”

屠夫团长好像听见新兵窃窃私语了一样,咧开嘴巴狞笑起来。值星官一声令下,灰狗子就把逃兵拖到墙根跪下,逃兵自知大难临头,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团长拔出手枪“咔嚓”一声顶上子弹,这时有个勇敢的声音打破沉寂:“士兵胡君——向长官报告!”

父亲吃惊地看见胡君大步走出队列,年轻的身体站得跟白杨树那样笔直。屠夫团长显然有些吃惊,阴沉着脸说:“你想说什么?”

胡君大声回答:“请求长官执行军事条令。”

长官威胁说:“你不怕我一枪打死你?”

“按照军令部颁布的《士兵条律》,士兵胡君有权向长官报告,并未违反军纪。”

长官的眼睛骨碌碌在士兵脸上打转,然后说道:“好吧,还有谁要求执行军事条令?都站出来。”

闷墩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父亲勇气倍增,也紧跟朋友出列。最后站出来的是老庾和虎头,五个兄弟笔直地站成一排,肩并肩地站在风口浪尖上。胡君大声说:“根据军令部条令规定,逃兵应当受到军法处审判,以儆效尤。”

长官悻悻地说:“老子就是军法处,你们知道不?现在听我命令——向后转,回列!”

大家稍稍迟疑了一下,机械地转过身体。震耳的枪声响了,屠夫团长连开两枪,然后头也不回地上马离去。逃兵栽倒在地上,暗红的血液像蚯蚓一样从他头上怯生生地钻出来。

枪声来得太突然,直到值星官发出解散的口令,新兵还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刘同学的尸体抬走后,虎头忽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原来刘同学约了他一道逃走,但是虎头觉得对不住四个刚刚喝了血酒的兄弟,犹豫再三就错过了约定的时间,因此逃过一劫。

真正的战场还未到达,但生命却随时随地在消失。父亲后来老对我说,当兵从军的经历催熟了他们每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抗战离开家门,他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世事变幻会如此迅疾。

5

一周后队伍终于抵达曲靖,大家都被长途行军拖垮了,困乏、劳累和营养不良像三座大山压在他们头上,队伍变了形,人也变了形。

好在有个令人鼓舞的喜讯在前面等着他们——大本营驻云南军运处已经派出车队来接应他们,苦难重重的千里大行军终于要走到尽头了。经过短暂的休整,长长的运兵汽车在当地民众的喧天锣鼓声中驶上昆(明)曲(靖)公路,父亲回望身后高耸入云的乌蒙大山,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腿已经跨越千山万水,从四川步行来到千里之外的滇中腹地。

越往南开,天气越热,渐渐地炎热的季风迎面扑来,公路两旁山花盛开,郁郁葱葱的热带风光开始扑入眼帘了。新兵的心又开始向往美好的未来了,尽管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一个未知的异国战场。

第二天车队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垭口,远远望去,高山像一只椭圆形泥盆,山下流淌的云海如一池倾斜的春水。胡君解释说,云南人将山间平地称为“坝子”,皆因云南多火山,很多坝子都是亿万年前火山喷发形成的小盆地。没等新兵们从这幅七彩美景中回过神来,有人便指着天际高声惊呼:“快看,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