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依旧,涛声依旧(第6/7页)

“厂里不是还有几十辆汽车吗?”

张松樵道:“汽车总得喝汽油啊。现在俄国的汽柴油来源已经中断,光靠滇缅公路供应,远水难解近渴啊。何况汽车运输磨损大,零配件很难搞到,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勉强拼凑维持,要不了多久都得趴窝。”

“那该怎么办,工厂要停产吗?”

张松樵摇摇头回答:“还是那句话,老天饿不死瞎家雀,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想办法吧,就是雇牛车马车,马驮人扛也得挺过来。”

父亲听说汽车要趴窝,不禁为朋友闷墩着急起来,要是厂里靠马驮人扛,闷墩不是失业了吗?父亲赶紧溜出门去运输部找闷墩,看见闷墩学徒的那辆俄制“嘎斯”车正停在材料房外面的坡道上,车上没人,钥匙却还插在仪表盘的钥匙孔里。

父亲脑袋一热,钻进驾驶室伸手扭动点火。只听“嗤啦”一响,汽车仿佛惊醒那样抖动一下,一种快乐的颤动就像电流一样传遍父亲全身。他忘乎所以地踩下离合器,推挡杆踩油门,汽车像匹受惊的烈马那样跳起来向前冲,力量之大完全出乎驭手的意料。紧接着汽车就顾自沿着坡道轰隆隆地冲下山去,引得路人一片惊呼。父亲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他连忙转动方向盘,可是汽车根本不听指挥,他又试图去刹车,不幸的是他错踩了油门踏板。烈马被彻底激怒了,嘶鸣中野性大发,接连撞断多根木头电线杆,撞飞工厂值班员的木头岗亭,然后一头扎进江边混浊的江水里。

危急关头平时练就的游泳本领救了父亲,他在汽车被激流卷走前及时打开车门逃了出来。等他爬上岸来,浪花喧嚣的江面上空荡荡的,倒霉的汽车早已不见了踪影。父亲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他不敢想爹爹那张雷霆震怒的脸。他在人们没有赶到前悄悄离开江岸,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通往市区的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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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厂,闷墩师徒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他们因为一时疏忽才酿下如此大祸。人们暂时对父亲的家人封锁了消息。石厂长悄悄派船沿江寻找汽车残骸,经过彻夜搜寻,人们终于在下游十几公里外的浅滩上找到了汽车,但驾驶室里却没有尸体。石厂长决定亲自去向老板报告这个噩耗。

此时,父亲却径直走进了设在重庆江北的国民政府兵役总署招兵站。他看上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脸上挂着血痕,一身肮脏的校服沾满泥土。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军官拦住他。老军官少说也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领章上却只有一颗星,脸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疤,看上去蛮吓人的,态度却并不凶恶。他说:“小兄弟走(做)么事?想当兵啊?”

父亲一下子就听出他的湖北口音,连忙点头说:“皱(就)是的,您家。”“您家”是湖北话,尊称。

老军官看看他说:“湖北人?哪县的?”

父亲答:“老家汉阳,柏泉乡。”

老军官惊奇地说:“真的么,我老家也在汉阳,张公堤的。你晓得张公堤么?”

见父亲茫然摇头,老军官又说:“张公堤就是两湖总督张之洞大人主持修的围湖堤岸,连这个都不晓得?你们柏泉乡也出了一个名人,湖北棉纱大王张松樵,你晓得么?”

这回轮到父亲吓了一跳,他赶紧摇头表示不知。老军官说:“当兵可是苦得很,你十几岁了?念过虚(书)么?”

父亲心一横说:“虚岁二十。七(吃)得苦,冒(没有)念过虚(书)。”

老军官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他狐疑的眼睛盯住父亲看了一阵,然后身子往竹椅子上一靠说:“冒念过虚?那你这身校服是么子?博学中学,还有学号呢。格老子不晓得,这所学校名气大得很,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

父亲眼见得露了馅,索性摊牌说:“我表哥在第二百师,我要去那里当兵。”

老军官点燃一支香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说:“你表哥当师长么?要是当师长的话,你直接找他就行了,跑这儿来做么子?我这里可不管分到哪支军队,我只管把人送到新兵训练团。但是我要告诉你,政府爱护有知识的人才,最高当局发布过告示,在校生一律不许征兵你知道么?”

父亲争辩说:“我是志愿当兵的。”

老军官跷起二郎腿说:“你说说看,怎么个志愿法?”

父亲眼看蒙混不过去,就把表哥士安家里发生的悲惨故事复述了一遍,只是把故事的主角和幸存者变成了自己。老军官的眼睛渐渐瞪圆起来,满脸同情。他掐灭烟头,吩咐厨子把父亲带去厨房吃饭,然后扔给他一床分不出颜色的旧军毯,叫他好好睡觉,明天再来说当兵的事。

父亲谢过老军官,跟着厨子来到厨房。他真是又累又饿,厨子端来一碗糙米饭,一碗南瓜汤,他连滋味都没尝出来就一扫而空。吃过饭睡意立刻袭来,倒在草垫上立刻蒙头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