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8章 上行下效(第2/3页)

法家绝不言鬼怪神灵,甚至不相信天,坚信一切皆决于人。然而,秦始皇却一味寻仙求长生,不惜耗费巨资,派遣使者通西域,修长达千余里的驰道直达玉门关,又筑阿房,期待神仙王母能入住。

喜抬起头看着茅焦,眼中满是不解:“御史大夫,我是乡下鄙人,从入武关开始,就看到无数的宫室,已经这么多屋子了,就算陛下后宫美人充栋,也够住了吧?”

他想不明白,为何要为这些多则无用的东西,荒废了真正重要的事。

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这是法家的理想,可现在,怎么全反过来了?

以上种种,就是帝国中枢,最大的违和!

“我窃以为,若想要吏治清明,不仅要律令严明,且需君主带头守法,恪守为君之道,为吾等做出表率。否则,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天下人见陛下喜爱纷奢,亦纷纷效仿,视法为无物也。故吏治之败,源于君道不正,若陛下一日不改弦易辙,纵然将全天下的贪官污吏都抓了,吏治依旧难清!”

贪污腐败是每个政权都要面对的难题,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喜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会认准一个理后,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你说的没错。”

茅焦叹气:“但你身为侍御史,又不是谏议大夫、博士,为何要如此刚烈直谏,这是越权了……”

“因为无人说话啊。”

喜苦笑起来:“谏议大夫们讷讷其言,儒生博士天天鼓吹天下太平无事,那些敢说话的,如淳于越等,早就被赶走了。”

至于九卿丞相甚至是御史大夫?他们一直在迎合皇帝,战战兢兢地守在自己的职位上,不敢多说半个字,伴君如伴虎,他们怕啊。

“御史大夫,我最怕的,不是吏治败坏,而是人人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是明明看在眼里,却装作看不到!”

喜站起身,握着牢狱木栏:“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茅焦静静地听着,目光悲悯,从喜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曾在认为秦始皇帝做错事时,站在沸腾的大鼎前,面不改色地骂醒他,然后欣然就烹。

而陛下,当时幡然醒悟,劝下他来,对他说:“非先生,寡人几铸大错矣。”

那时候的陛下,能做到礼贤下士、虚心纳谏,躬行节俭,是理想的君王。

但是啊,人是会变的,从寡人,变成了朕。

一统天下后,皇帝不仅不再节俭,开始意得欲从,更严重的是,衿奋自贤,骄溢纵恣,群臣恐谀。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天下刚刚统一的那一年,还能做到“事皆决于法”,到秦始皇三十五年,则变成了“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这一切,都不幸被尉缭子说中了。

“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

茅焦回味着这些话,心中无比酸涩,他敢肯定,自己再像当年那般直言进谏,恐怕真的会被烹了。

这就是喜要面临的状况。

“上一个向陛下直言进谏的人,叫优旃。”

茅焦放缓了语气:“他是一个倡优,说话滑稽顽皮,素来讨陛下喜欢,那次他假装酒醉,当众说,这天下哪有什么西王母,更没有长生,意在进谏。但他没想到,陛下也醉了,大怒之下,割了他的舌头。”

从几年前开始,秦始皇就最忌讳两种话,一是说长生是假的,二是提议立太子,这两件,都会让皇帝想到一件事:

死亡!

“喜,你的奏疏措辞之剧烈,十倍于优旃之言,恐怕要被斩了脑袋啊!”

这也是茅焦来廷尉监牢见喜的原因,他想拉这个触碰逆鳞的莽撞人。

“立刻陈书向陛下认错,或能免死!”

喜默然半晌,却道:“御史大夫,从前没有雕版印刷,也无纸张时,我喜欢将律令抄到竹简上,一抄就是十年。”

“那些法律答问上,只有两种情形,对、错。我一遍遍告诉来询问律法的黔首。切记要做律令上认为对的事,不做错的事。”

他抬起头:“在狱掾眼中,这世上的事,唯对错而已,喜认为自己没有错,是陛下错了,故纵然死,亦不悔!”

“你!你怎么如此固执呢?”

茅焦气得想将牢狱踢开,将喜揪出来扇几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曾经,公子扶苏也固执得不行,认为全天下就自己敢说真话,一次次顶撞皇帝,遂受冷落。

但那是他未经世事,被打发去海东吃雪两年,跟黑夫学了点东西后,扶苏也变得圆滑,回咸阳半年了,即便看到许多不顺眼的事,亦未曾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