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0章 秦颂(第2/3页)

不过,秦始皇身边,那个名叫赵高的中车府令,听完高渐离的奏曲后,却阴阳怪气地评价。

现如今,那个人,亦在不远处,眼也不眨地盯着高渐离。

但秦始皇的警惕心,已然放下。

“你前些日子为朕弹过《清商》、《清徵》和《清角》,曲子虽好,却一首悲过一首,这些亡国之悲曲,朕不喜欢!”

秦始皇尤记得,前日高渐离在二十步外,随着竹板起落,筑声像绵绵不断的细雨,又像是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诉。

但他想听点欢快的,能与帝国蒸蒸日上,海内和平,四夷咸服相匹配的,但又不想要诗经里那些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生出老茧的旧调子。

所以秦始皇生出了一个想法。

“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商、周、鲁皆有颂,朕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扫六合,一海内,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岂能无颂?”

于是,这颂曲便被命名为《秦颂》,过去半个月里,乐府官员们已殚精竭虑填好了词。试验过种种乐器后,秦始皇还是觉得,最符合秦颂威风八面,雄浑气魄的,唯有慷慨激昂的筑声!

而世上击筑击得最好的,莫过于高渐离。

秦始皇想要让昔日刺客的朋友,同时也是天下最好的乐师,亲手为自己谱写一篇新的颂曲!

皇帝已不满足让普通黔首叩首,让束手就擒的六王咸服,他需要让昔日的反对者,也屈膝于自己的威势之下,让世人知道皇帝之德,皇帝之功。

今日秦始皇让高渐离来,便是想听听,他新曲子编得如何了。

“下臣已编好了。”

高渐离无神的瞎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嘴角上翘:“待臣为陛下试奏。”

一如之前几次一样,高渐离在侍从帮助下,将筑摆好,但还未奏乐,秦始皇便让他挪位。

“近前五步!”

……

有一件事,除了太医夏无且外,其余人,哪怕是赵高和侍奉皇帝的嫔妃,统统都不知道。

在上次西巡途中,秦始皇发现,或许是被车辚马萧声所扰,自己的左耳有些难以听清声音,总有回响,这亦是他派黑夫、李信为自己祷山川的缘由。

回到咸阳宫后,状况没有恶化,却也没好转,秦始皇总是嫌乐声不够大,听不清晰,不断地让高渐离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皇帝的声音平静而自信,这已是高渐离第三次被准许挪近了,最早是在宫殿阶梯下,之后是十步,如今已至五步……

高渐离收敛心神,他的老师曾告诉他,学乐者,第一件事便是静心,心若不静,乐就会乱。

他不能乱,依然是故作笨拙地摸索向前,再次坐错了方向,遭到了礼官严厉的斥责。

但当高渐离的手,抱起筑,手握竹板时,他的气质,与之前笨拙的盲人便全然不同了!

先为“变徵之声”,此调苍凉、空旷,映衬着他高声唱和的颂词,极为般配。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秦始皇特地让乐府官员改的词,虽然黑夫的西拓之策才刚刚提出,虽然南征百越遥遥无期,但皇帝已将那些地方,看作是自己探手可取的疆土!

当高渐离奏曲时,秦始皇眼前浮现的,是一次前无古人的伟大征伐:数万户中原百姓,即将陆续开赴边关屯田戍守,一个个新城邑拔地而起。随着这些据点渐渐向域外推移,氐羌西戎已尽被秦所吞并。

关西子弟为他们的战马备上高鞍马镫,穿上保暖的羊毛裳,跨过长城,出征塞外。西夺河西,远涉流沙,与西王母之邦接壤。北逐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只要是人迹所至的地方,尽为大秦之土!

但和着这颂词,高渐离所见的,却是一场耗费民脂民膏的无谓远征,北攻胡貉,欲在塞上修筑工事,南攻扬粤,安置士卒戍守。其目的,并非是为了保卫边地,救民死伤,而是秦始皇心怀贪戾,好大喜功,不顾生民死活。山东之士,远赴关西,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百姓上路,如赴刑场,官府却不管不顾,强行征发,世人皆谓之为:“谪戍”。

当高渐离奏唱到下一句:“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时,秦始皇眼前浮现的,是自己兴兵诛六王之暴乱,结束春秋以来五十五十年战乱,收缴兵器,隳毁关防,结束了诸侯以邻为壑的时代。

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字,使用一样的度量衡,黔首百姓没了封君额外的盘剥,只需要向官府缴税,人人安居乐业,享受着自己赐予的德泽。

但高渐离所见所闻,却是秦吏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也是为了削弱六国之民。而秦苛刻的律令,大行于关东,稍稍犯一下小错,就会遭到黥面城旦的刑罚,于是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民不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