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5/6页)

江姐一听见叫她的名字,心里全都明白了。她异常平静,没有激动,更没有恐惧与悲戚。黎明就在眼前,已经看见晨曦了。这是多少人向往过的时刻啊!此刻,她全身心充满了希望与幸福的感受,带着永恒的笑容,站起来,走到墙边,拿起梳子,在微光中,对着墙上的破镜,像平时一样从容地梳理她的头发。

孙明霞轻轻走过去,看见江姐异样平静的动作,不禁低声问道:“江姐,真是转移?”

江姐无言地点了点头。她这样作,只是为了暂时不让那年轻的战友过于激动。

“听说是白公馆,”孙明霞感到惶惑了,又试探着:“到了那边,代我们向白公馆的同志致意。”

江姐默默地点头。

“要是见着思扬……”孙明霞仍然心神不定。

“我知道。”

江姐梳着头发,回答了。语气是那么镇静,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听着江姐的话,孙明霞不禁感到一种痛楚的迷惘。她不相信江姐真会转移到白公馆去。

她痛苦地一再瞧着江姐梳头,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江姐回过头来,仿佛没有看出她的心情似的,微笑着,用一句十分平常的话,有意把她从痛苦与迷惘中解脱出来。

“明霞,你看我头上还有乱发吗?”

孙明霞久久地凝望着江姐刚梳好的头发,心里涌出无尽的话语,要想一一向含笑的江姐提说,嘴里却简单地回答着:“没有,一丝乱发也没有……”

“男室也在提人!”有谁轻声报告着,声音里蕴藏着痛苦与激动。

江姐放下梳子,叫孙明霞替她从枕头下面取出被捕时穿的那件旗袍。

“要换衣裳?不冷么?”

孙明霞茫然地问,担心江姐脱下棉衣会受凉。

“不要紧。”

江姐换上了蓝色的旗袍,又披起那件红色的绒线衣。她习惯地拍拍身上干净的衣服,再用手熨平旗袍上的一些褶痕。

“明霞,帮我扯扯衣服。”

孙明霞知道,江姐素来爱好整洁,即使在集中营里,也一贯不变。所以平静的江姐,总是给人一种精神焕发的庄重的感觉,特别是在刚刚破晓的今天,江姐更是分外从容和认真。

孙明霞渐渐感到,江姐心里充满着一种庄严的感情,也许竟是一种从容献身的感情?她立刻蹲在江姐脚边,轻轻拉平她衣襟上的褶皱,禁不住滴下了眼泪。江姐似乎没有看见这些,又弯下身去,拭擦鞋上的灰尘。

孙明霞擦着泪水,转过头去,为江姐收拾行装。江姐再次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回头在室内试着走了几步,像准备去参加欢乐的聚会,或者出席隆重的典礼似的。她轻轻走到“监狱之花”旁边。孩子静静地熟睡着。江姐凝望了她一阵,终于情不自禁地俯身在脸蛋上吻了一下。

抬起头来时,看见孙明霞把她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布包里,递了过来。

“江姐,你的几件换洗衣服。”

江姐轻轻接过布包,看了看,又递还给孙明霞。

“我不需要了。”江姐微微一笑。

布包从孙明霞手上,跌散在地上,她忍不住眼泪涌流,放声哭倒在江姐怀里。

“江姐!江姐……”

胜利的欢乐和永诀的悲哀同时挤压在孙明霞心头,她从未体验过这种复杂而强烈的感情。“江姐,我宁愿代替你去……不能,不能没有了你!”

“明霞,别这样。你们要坚持到底,直到最后胜利。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坚持!”江姐略停了一下,又轻声说道:“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孙明霞抬起泪眼,凝望着江姐,一动也不动。

这时,从男牢房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十来个男同志,从容地走了过来,一路上高呼口号,和每间牢房里伸出的手紧握着告别。敌人的屠杀提前了,他们来不及参加越狱斗争了,他们都是美蒋秘密屠杀计划的第一批牺牲者。

看见这么多同甘共苦的战友从窗前走过,女室里一个年轻的同志,抑制不住,倒在铺位上痛哭起来。

“不要用泪眼告别……”江姐轻轻取下了孙明霞攀在自己肩头上的手,转身扶起哭泣的战友,让她迎向路过门边的,男室战友们告别的目光。“你看他们,多么坚强的同志。”江姐像对自己,也像对着大家,坦然地讲说着深心里的感受——“美蒋反动派的屠杀,和一切垂死的挣扎,难道能够阻挡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后胜利吗?不,胜利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党!”

李青竹点头微笑着,她衷心地赞美着江姐的话。她把江姐深夜写的纸条,交给身边的一个战友,在她耳边嘱咐道:“这封信,送到楼七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