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8页)
“回……回禀官长,在下姓……姓……姓蒋。”
“叫甚么名字?”问话的声音比原来稍重,重复地又问一次。
“人……人称蒋大爷。”
“问你名字!”手在公案上一拍。
“在下草……草字炳章……”
“多大岁数?”
“去年才,才满一个花甲……六十一了。”
徐鹏飞对这种罗嗦的问答,感到厌烦;可是,他马上又听到朱介一声单刀直入的问话,这句话问得那么突然。
“多久入党的?”声音带着意想不到的压力。
“……民国……民国二十五年。”
接连而来的一连串问答,使徐鹏飞很有兴致地倾听下去:“介绍人是谁?”
“龙……龙头大爷王九龄,他……”
“入党手续?”
“交了……交了三张,记不清楚咯,好像四张照……照片。
后来发……发了党证……“
徐鹏飞一怔,共产党也发“党证”?这个情况,是他从未掌握的。
“有些什么活动?”
“没有啥……啥子活动……”
“胡说!”
“回禀官……官长,就是在我的茶铺里吃……吃茶,评……评理,在码头上收……收点头钱……”
在码头上活动,莫非是搞工运的?徐鹏飞的脑子敏感地动了一动,但他不肯轻易相信。
“你的入党动机!”
“没有动……动机哇。”
“狡辩!”
公桌上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是……是王九龄王大爷坑害人……他,他说参……参加了好,人多势……势力大,还说我……姓蒋……蒋,委员长也姓蒋,蒋。一笔难写两个蒋字,中央军都入川了,还是参…
…参加了好……“
“你……你,”朱介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难听,慌张地追问:“你参加的什么党?快说?”
“我……我也搞不清楚……王大爷说的,叫……叫国民党嘛!”
“他妈的!”徐鹏飞狠狠地骂了一句。尽抓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混蛋,简直太岂有此理!
他大步走回办公室去,皮靴愤怒地把地板踩得登登直响。
台灯光重新照亮徐鹏飞愤怒、烦躁的脸,他勉强坐在办公桌前,信手翻弄着那一叠叠变得毫无意义的公文,偶然又翻出一封拆阅过的信。那是住在中美合作所官邸的特区副区长沈养斋在四一节①写给他的。这位多年的老友,和严醉不和,情绪消沉完全可以理解,却没有想到竟至满纸牢骚,毫无信心,连照例的祝贺节禧的话也没有提到。其实,这也难怪,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谁又不是这样?眼看自己目下的处境,类似的苦闷,也难免不油然而生了。
把信抛到旁边,徐鹏飞又看到一件尚未开封的警备司令部送来的公文。他缓缓地拿起它,在手上掂了掂轻重,沉住气猜测那不知是祸是福的内容,然后慢慢拆阅。他的目光一接触到公文的内容,脸上的肌肉便十分难堪地僵化了。
①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以四月一日为军统成立“纪念日”,每年到时都要大事“庆祝”一番。
“……”
是否处决这两名纵火特务,实在使他踌躇难决。如果不是纵火以后,事态急速扩大,引起全市工人学生骚动,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轩然大波,他是决不肯出此下策,发出命令,把被工人捕获的纵火特务从严议处的。前些时候,炮厂工人拒绝把划进扩厂范围的住房迅速拆除,掀起了旷日持久的工潮,竟至影响扩大军火生产的既定计划的施行,终于引起了国防部对他的指责,他只好采取孤注一掷的断然措施,下令纵火,焚烧敢于对抗的工人的茅棚,造成既成事实,来迫使工人退让。照他原来的设想,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也许可以收到效果,使工人在暴力下噤若寒蝉。可是,事态的演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现在,厂方出面,赔偿了工人在火灾中的损失,扩厂计划也只好另作安排了。然而对方的声势,却方兴未艾,似乎闹得更凶,范围也更大了,压力进一步集中到对纵火阴谋的追究上,形成少见的风潮。这使徐鹏飞不能不感到严重的不安,而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若不及早忍痛让步,会有更难逆料的局面出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知道,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缓和一下民愤舆论,就再也无法下台了。因此,他只好忍痛牺牲这两名心爱的爪牙,来改变这随时有被揭发危险的被动局面。他勉强提起笔来,那用惯了的批改公文的毛笔,一时变得特别沉重,几乎难以运腕。他也不再看公文的内容,和那两个替死鬼的名字,匆匆地在公文上批上了一行字:“迅速公开处决,以平民愤!”
把笔一丢,徐鹏飞的手指无力地松弛开来。公文从他手上滑落下去,飘进黑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