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天章阁夜对(中)

又问了一些目前三司现在的情况,赵祯才从袖子里取出两本书来,问徐平:“国子监和都进奏院印的这两册书你看过没有?”

“看过。”徐平老实答道。

赵祯点点头,又问:“那这两篇文章你怎么看?”

每本书里又不是只有一篇文章,徐平想了一会只好老实问:“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两篇?书微臣看了,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国子监书上的那篇欧阳修的《原弊》,都进奏院书上的《里正衙前论》,这两篇文章明摆着对着来,怎么回事?原来你三司刻书局,印的书上都是具体事务,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情,这两个衙门的书却喜欢议论朝政。”

徐平心说,我三司的刻的书都是实事,可皇上你也不看啊。这种事情瞒不了人,有时候殿上议事的时候,会拿三司刻书的内容来说,赵祯经常不知道。这不稀奇,就三司出的那书的内容,不是对政事很熟的人看了就会打瞌睡。另两个衙门就不同了,尤其是国子监出的书,先不说内容,文章都是出自名字手笔,光词句就吸引人。

仔细回想了两篇文章的内容,徐平道:“陛下,微臣以为,这两篇文章都不是无的放失,只怕本来就是针锋相对的。欧阳修文采飞扬,然而文中内容却并不出奇,无非还是老生常谈而已。他说如今朝廷农政,其弊有三,一为诱民之弊,一为兼并之弊,一为力役之弊,治弊之方,无非还是轻徭薄赋,让民休息。而进奏院所讲,则是不久前中书所定的乡役变化。里正衙前为重役,因为此役倾家荡产的不少,中书改为此役两任无过犯,便可补军将,由差役改为公吏,食国家俸禄,民间不再受害。欧阳修说诱民之弊,而都进奏院就说役改吏的好处,正好针锋相对,只怕不是无意。”

“正是如此。你如何看待两家的说法?”

“都有道理,但都有失偏颇。”

赵祯笑道:“你就是个滑不溜手两不得罪的性子,现在我们君臣说话,忌讳什么!朕倒是以为,那个欧阳修讲的很有道理,正切中时弊。都进奏院所讲,虽然是德政,但总不是个长久路子。欧阳修让朕节用爱农,难道不该?皇宫里节俭一些也是应该的。”

徐平很是沉吟了一会,欧阳修讲的一切确实有道理,但归根结底,是基于在乡村依靠小自耕农的基础上,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但大宋立国不抑兼并,乡村的统治基础早已经不是自耕农,这才是这个时代的现实。听起来正确,但与实际完全不搭,这正是他们这些没有实际从政经验的读书人特点。

新兴起的这些读书人,在政治上的主张主要是从书本上得来。具体到农业政策上,一个方向是回复三代之治,恢复井田制。另一个方向则是怀念唐初盛世,跟军事制度结合起来,重新回到小自耕农为主的时代,同时再行府兵制。

后一种对君主来说,很有吸引力。大宋立国,从太祖之后对外作战便屡战屡败,唐初军事上对外族的八面威风便令人神往,一心想重现那个时光。后来的很多改革,大的方向上都是想向那个时代靠拢,奈何时移事易,弄出来的都是怪胎。

以徐平的眼光来看,这实际上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井田制的本质不是要回复奴隶制度,而是集体制度,以集体化的生产代替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而均田府兵制则完全相反,以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为基础,作为国家的支撑。

这两种方向都不能说错,问题在于不合时宜。如今的现实是朝廷的乡村政治基础正在这两者之间,向哪个方向靠都不可行,只会把乡村搞乱。

想了很久,徐平才道:“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管说,今夜我们君臣说说心里话,不用忌讳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徐平尽量斟酌着措辞。“对于欧阳修的说法,只能说,讲起来都是道理,做起来却无处下手。一点一点说。所谓诱民之弊,如果是僧道这类袖手而坐不事耕作的人,坐食厚利,确实不当。他们过得富贵逍遥,是有诱民不事劳作,游手好闲的弊端,严禁是应该的。但为兵为吏,总还是为朝廷做事,不可混为一谈。只要用心,就不应当使公吏军兵成为游手懒惰之民,而应该成为朝廷柱石,做不到就是官吏不用心。至于兼并之弊,朝廷虽然不抑兼并,但赋税一向科于上等户,不能由于有官吏舞弊就说这政策不对。抑兼并怎么抑?难道能够收天下之田,重新按丁口分配?陛下,这事情做不来的。”

在这个年代玩土改,又不是改朝换代,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徐平有前世记忆,自然知道农村土改的艰难,唐朝立国时授田也没动世家大族的利益,更不要说这个时候连世家大族都没有了,这样一来就是把全天下有土地的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