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3/4页)

这几句一针见血的话,若是从一个身居朝堂的政要口中说出,或许未足称奇,然而一介市井平民,能有如此见地,其洞察力就显得非同寻常了。宗泽于惊叹之余暗忖,到底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方承道的秉性才具,正与其父如出一辙。

他承认方承道说得透彻中肯,但因其言过于直露,却不能公然表示赞同。因恐方承道再说出更为犯忌之语,他连忙阻止道:“这话到此为止,你在老夫这里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在旁处说。祸从口出,你父亲正是因为恃才傲物言论过激,才耽误了一世功名。”

“是,晚生晓得利害,这样的话自是不敢在旁处乱讲。”方承道恭顺地道,“但宗老伯于我方家恩重如山,晚生对宗老伯却不可言无不尽。除此之外,无以为报也。”

宗泽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贤侄之意,老夫心领。行走官场,如履薄冰,该留心处,老夫自会留心。”

“如此晚生便心安了。如今世事动荡,瞬息万变,事到临头极难措置。唯望宗老伯把握时机,善自珍重。”说完这几句话,方承道便站起身来,要拱手告辞。

宗泽正欲举步送客,方承道又回转身来,说他现有经营书肆之便,如宗泽有何欲读之书,他可帮助搜罗。宗泽乃嗜书之人,此番上任,行色匆匆,正愁手头所带的典籍不多。方承道这话恰逢其所需,于是他也未客气,就吩咐亲兵取来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地开列了一张书单。

方承道的登门造访,前后统共不到一个时辰,却在宗泽心里激起了一股少见的波动。

方汉奇终生怀才不遇有翅难展的遭际,令宗泽惋叹不已;方承道所表现出来的殷殷铭恩之情,令宗泽感动有加;而方承道那番直言不讳的提醒,则更是久萦不散,禁不住地引起了宗泽的深思。

其实,作为一名久经宦海的老臣,对方承道之所言种种,宗泽心中岂能没数,只不过是出于无奈,不愿去正视而已。可是在方承道的挑明之下,他却不能不承认,他对这些恼人的现实问题的回避,实在是无异于掩耳盗铃。连方承道那样的平民都能一眼看破的政坛状况,是他想回避便能回避得了的吗?然而倘对其事稍加正视,难解之结便接踵而至:面对如此境况,应当何去何从?

他体会方承道是给了他一个化险为夷的暗示:把握时机,善自珍重。以他的理解,此言的内里之意,就是及时告退,归隐避祸。对他个人而言,这的确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他宗泽已是古稀之人,对于高官显爵已无所谓;他虽无万贯财富,家境也还殷实;余生所求之福,也就是个长寿善终了。若是趁此汴京形势暂安之机,称病告老还乡,则从此即可超然度外颐养天年,远离恶风险浪而一世英名无损,岂非忧患自消两全其美乎?当然这只是从一己利害来考虑。若从社稷安危的角度去看,话便不是这般说。

宗泽从来就不是一个庸碌投机之辈,自入仕为官以来,亦从未有过一事当前先求明哲保身的时候。但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让他在任何时候皆能将一切个人利益统统置之脑后,也不可能。这时在宗泽的脑际间,便不由得浮起了一层惘惑。除了对坚持尽忠报国将面临的种种艰险,以及可能为之付出的种种代价的思虑,一时间,还冒出了一个如此做来值与不值的问题。

方承道那寥寥数语,竟然能导致他泛起这个念头,宗泽不禁暗自惊讶。但他认为这不能怪方承道。他自知这个问题此前在他心里并非不存在,只不过是被他有意地压制着,尽量不去触及罢了。对这个问题自然可以有不同角度的说法,但不管怎么说,朝廷的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却是个令人感触甚深的事实。对于这样一个令人心寒齿冷的朝廷,有必要拼将风烛残年,冒着身败名裂之险,忍辱负重地为它顶缸卖命吗?

思绪游移至此,加上由牛亨吉案带来的烦忧,一时产生某种困惑彷徨,对于宗泽来说,也是在所难免。

不过,彷徨归彷徨,真要立即找借口撂挑子,宗泽还不会有那个打算。倘走马上任不足一月便畏难而退,那么他又所为何来?甚至当初又何苦抛家离舍受命出山?既已落子开局,总得将这盘棋下出个眉目。所以,宗泽觉得,即便是方承道之言值得考虑,眼下也不是他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时候。最起码,他也得坚持到汴京的防卫体系建立完备,并且要顶住今冬明春的金军进犯。如此方不枉来汴京一场。至于往后的进退去留,那倒可以看情况再说。

当然,坚持逆水行舟,确实非常吃力。因此面对目前的困境,现在宗泽唯一的祈求,就是切莫再出什么新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