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3页)

金将们指出的他的种种失误,本来全都可以不失误。许多大臣,尤其是李纲、种师道,事先都曾在战略大策上反复提出过各种中肯建议。回头想来,无论他对哪一条建议有所采纳,如今都大有回旋余地,都未必会落得如此悲惨下场。而且,若不将御敌有方的李纲贬窜出京,那场令人笑掉大牙的六甲神兵笑话,或许压根就不会发生。这些失误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抱怨不得天命菲薄。

如今覆水难收,悔也无益了。然而人生在世,恩可忘仇可泯,唯那“悔”字最难消磨。随着时光的推移,赵桓对忍辱含垢渐渐习以为常,但那“悔”字给他带来的心灵创痛,却终其一生不曾稍减。

说到“恨”,赵桓之恨非止一端。

他恨言而无信的金人,恨不战而降的叛逆,恨一错再错的自己,恨庸碌无能的大臣,恨怯阵畏敌的将领,恨不堪一击的军队。而在这一切的可恨者中,最令他切齿痛恨的,是张邦昌。

大敌当前,李纲坚决主战,种师道主张可战则战,不可战则走。而张邦昌,却是振振有词地一意主和。事实证明,正是这个海市蜃楼的“和”,将大宋王朝送上了绝路。但这还不是赵桓切齿痛恨张邦昌的根本原因。因为无论曾有过何人何论,一锤定音的人终究是他赵桓。在这一点上,赵桓还是能比较客观地意识到自己所应当承担的那份责任的,所以他才会有那无穷无尽的悔恨。

赵桓对张邦昌恨之入骨,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就任了伪楚皇帝。

赵桓认为这件事的性质极其严重。没有他那个伪楚皇帝,大宋尚可谓败而未亡,天下依然算是姓赵,而这张邦昌一朝登基,天下便堂而皇之地改成姓张了。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卖主求荣了!

想当初,朕待你姓张的可不薄。虽然目前把你从太宰的位子上拿下,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一切待遇都未剥夺,亦未将你远放边州,这表明不久还是要让你重归相位的。你不思报答朕的知遇之恩不说,还居然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合着这金军打下汴京,倒成全了你了,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你曾在朕面前聒噪什么李纲心怀异志,现在看来,心怀异志的倒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王八蛋。真是疾风知劲草,烈火识真金哪,不到这一步,朕还真没看出来你竟然是如此一个居心险恶的混账东西!

退一步说,那伪楚皇帝是金人逼你干的,这也不是理由。这种事即使是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应当做。大不了就是一死嘛,自古主辱臣死天经地义,连李若水都能舍生取义,你这个曾为宰执之首的一品大员,如何还不如一个吏部侍郎?

想象着张邦昌衮服旒冕君临朝殿的恶心嘴脸,赵桓直恨得牙根发痒。他暗暗地指天发誓,有朝一日乾坤翻转,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活剥了张邦昌的狗皮,拎着这狗才的首级到先帝的牌位前祭祖雪恨。可惜的是他已不可能再有机会兑现这个誓言,后来张邦昌伏诛,还是赖于李纲的努力。

赵桓在金营里苦苦煎熬了两个多月,到底没有等来他昼盼夜想的勤王大军。三月末,金军押着数以万计的宋俘,分批启程,陆续北返,赵氏父子从此与中原故土永别。煌煌汴京那号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梁园总是村”的鼎盛繁华,亦从此一去不回。

所谓“梁园”者,乃汉文帝之子梁王刘武在古之大梁城即开封旧地营建的园林,是为汴京的别号。国破山河在,故宫草木深。城上斜阳画角哀,梁园非复旧池台。小楼昨夜又东风,玉殿只在残梦中。北宋遗民孟元老南渡后著述往昔盛况,乃有“梦华”之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