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寅之间,正是夜色最浓时。天地间一片沉寂,仿佛万物俱被这冬夜的严寒所凝固。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一条绳索从城头悄然垂放下来。而后,有十来个人影抓着绳索,顺着城墙无声地滑下。

这是朝廷派出去向康王赵构和李纲以及四道总管传送蜡书的信使。他们已是被派出的第三拨人。前两拨信使采取以部队掩护强行突围的方法出城,结果皆未冲破金军的拦截。这一次,赵桓采纳宣赞舍人吴革之计,命王宗楚精选身手敏捷的军士,让他们悄悄地翻越城墙,先徒步潜过金军封锁线,然后再自行解决坐骑问题,分赴各地传檄。

这个法子看来还行,金军对这批黑衣人的行动似乎毫无察觉。信使们滑下城墙后,很快便越过了冰冻如磐的护城河,疾行至金营前沿分散隐蔽起来。过一会儿将有一队佯作护送信使突围的人马从城门中虚张声势地杀出,待到金军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们便可见缝插针穿越金营。

危国祥是这批信使的成员之一,并且还是赵桓钦点的人选。至于获得这份“荣幸”的缘由,还得从他强暴冷铁云并派人打死冷母那事说起。

做下了那件缺德事,虽因局势混乱使危国祥得以逍遥法外,但由此激起的民愤极大。张邦昌恐他胡闹下去迟早要闯大祸,决定给他换个差事。正好王宗楚那里需要武功教习,张邦昌便将他荐了过去。

在禁军里做教习自然不如在府衙里做捕头为非作歹方便,况且俸禄也不高,危国祥起先是一百个不愿意。张邦昌板着面孔谆谆教导,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应当为自己的前程好生想想,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街面上当个混世魔王吧。你在衙门里当差,虽然自在,却无甚升迁指望。而去殿前司做教习,一旦有机会,即可补个武职。到时候我再帮你说说话,授你个仁勇校尉御侮校尉之类的品阶不成问题。以此为基础,往后自可步步高升。那番锦绣光景,岂不强似你这无品无阶的捕头百倍?

一番话说得危国祥憧憬无限茅塞顿开,于是他欣然就命。

事有凑巧,危国祥做禁军教头没几天,便赶上赵桓亲临校场视察部队训练。危国祥心想表舅说得一点不错,这种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机会,岂是当捕头能遇得上的。为了给赵桓留下印象,那天危国祥格外卖力,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拔刀舞棒跟头把式地大作示范。

这厮自幼喜欢斗殴逞强,在武术上的确下过一番苦功,虽不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湛,却也是件件拿得起来。他在校场上的那番炫耀,果然留给赵桓的印象颇深,以致赵桓在闻得传檄信使一再突围失败时想起他来,对王宗楚说朕记得有个姓危的教头武功颇佳,可堪一用。于是乎危国祥马上便被列入了第三拨信使的名单,并被分派到了路途最远的奔赴湖南的一组。

危国祥没想到引起皇上重视的结果竟是这个,懊悔不该逞能,却已晚了三秋。

然则这事却让张邦昌借上了光。张邦昌正有块心病欲除,危国祥受命传檄,恰能为他所用。在张邦昌的暗示下,危国祥此去湖南,便怀了鬼胎。所以虽然同为身负皇命的信使,危国祥突围后要做的勾当,却与其他人完全是背道而驰。

张邦昌授意于危国祥的那件勾当,乃是秘密地除掉李纲。

张邦昌素以温文尔雅自诩,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可现在因情势所迫,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历尽周折辛劳半生才坐上去的太宰交椅,还没被屁股焐热说丢便丢,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落职宫观后,他曾去看望过唐恪,希望与其共做翻盘之谋,但结果令他十分沮丧。饱尝了汴京军民老拳的唐恪心情极为消沉低落,对参与国政已了无兴趣,对仕途功名亦已心灰意懒,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想法和劲头,只想就此闲云野鹤终老泉林罢了。唐恪的一蹶不振使得他愁怀倍增,无精打采地打道回府后,他曾一度绝望,连续数日足不出户呆坐书房。

往日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座的相府,这时变得门庭冷落死气沉沉。这种巨大的炎凉反差,更是令张邦昌失落无比,大有走投无路万事皆休之感。

然而张邦昌到底不是个一捅就瘪的脓包,当因猝临沉重打击而激起的极度恶劣情绪逐渐沉淀下去,理智便在其头脑中慢慢地复苏过来。冷静地把情况加以梳理后,他感到事情其实远不似最初想象得那么糟糕。

赵桓倏尔弃和言战,不足为奇。他这个人素无主见,说变就变,眼见得金军兵临城下,他不可能不怒不急。议和不成的责任总须有人承担,作为太宰他张邦昌首当其冲亦属必然。从人臣之巅一屁股跌落平川,固然是摔得不轻,但此亦宦海常事。当年那蔡京老儿根基何其深,门徒何其众,不也曾有过“玉殿五回命相,彤庭几度宣麻”的经历吗?所以用不着将罢官落职看得过于严重。将来时过境迁,会有出头之日。由于已具有担任太宰的资历,复居高位肯定不会像昔日那样步步攀缘了,这也是官场的惯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