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5页)

在童年的韩秋云看来,山外的一切事情都是遥远而美妙的,比方从城里来的大戏班子演戏用的美孚灯,雪亮耀眼,就像夜里从山那边钻出来的太阳,能把方圆几十里地的蛾子蝗虫都引过来,飞在头顶如同一片黑压压的云彩。还有演大戏那些人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在美孚灯下熠熠闪光,流金溢彩,也让蓝桥埠的男娃女娃们无限神往。有些个年头请的大戏班子唱黄梅戏,韩秋云听得不甚明白,台上不是男的哭就是女的哭,有时候哭着唱着唱着哭着就晕死过去。女戏子扮的角色大都是好人,大都是跟男人好得要死要活却又好得没有好结果。大戏里头的男人也大多是好人,不知道怎么搞的就做了对不起女人的事情,让那女的凄凄婉婉悲悲切切,又是哭又是唱委实伤心得让人心疼。有时候直到拆了戏台,大戏班子走了好几日,那哀转凄婉的唱词儿还在蓝桥埠的天空上飘荡。

住在镇上的人并非都是手工业和商贩,多数人也是要下地种田的,田地里有时就会传出一阵阵“随秋风飘零到天涯,身在何处何处是家”的黄梅调儿。自然,蓝桥埠人唱得不如人家大戏班子唱得那样好听。

有两个年头,请的是河南梆子,这就跟黄梅戏不一样了。梆子戏的戏子看上去要比黄梅戏的戏子有劲得多,台上遛步虎虎生风,不管男的女的,一嗓子亮出去,高亢激越,有时候能把尖尖的高音拔到天上去。拔到最高处,还不忙着落下来,而是啊嗬咦唏呀嘿嚯呀嘿咦呀嗨地一段一段地往下掉,那声调左拐右拐拐得极有味道。且打斗多。梆子戏里的女戏子多是扮演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之类的角色,要么横一柄寒光如冰的三尺长剑,要么挺一杆红缨飘飘的方天画戟,那样子威风凛凛英气逼人。一旦开打那就更是热闹非凡,只听锣鼓喧天,满台锦绣云动,你来我往,你上我下,左一个跟头,右一个扫腿,一会儿倒下一个,一会儿起死回生,看得人眼花缭乱。

蓝桥埠的大戏委实是韩秋云最留恋的梦里去处。

这是韩秋云在昏睡了许多天后进行的一次对于故乡和童年的比较清醒的回忆。自从晏公庙遭遇战之后,这种清醒的时刻对于她来说就显得尤为可贵了。清醒的时刻,最先占据韩秋云愿望的,便是回到小时候的蓝桥埠,痛痛快快地看上一场大戏。然后,就是那个初夏的午后了。

那是一段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光啊。

严格地讲,韩秋云并没有挂彩,只不过额头上被划破了一块皮,不用针缝,涂点酒精或龙胆紫药水就好了。导致她经常沉睡并且经常胡言乱语的是一只胳膊——不是她曾经在老河湾的桑树林子里看见的水蛇腰的胳膊。水蛇腰的那只胳膊在贺瘸子的脊梁上滚动如笋,那白白的皮肉里涨满了一种奇怪的力量。

经过几年岁月的揉搓,在韩秋云的眼睛里,水蛇腰的那只滚动的胳膊已经逐渐褪去了一些污浊之气,竟然生出一些蓬勃的妖媚,那每次舒缓的滚动和如醉如痴的抽悸都像是野性的舞蹈,能让人从心里生出一些翻花作浪的想法。每当再从记忆里看见那只胳膊,韩秋云就会惊惶地感到自己的身子里有一股血烫烫的涨涨的,烧得自己耳热心跳,烧得自己腿都软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面往外喷。当然,进入这样一种情境里,韩秋云便又不清醒了,清醒的时候还是要红脸,还是要臊得慌,还是要骂自己一声不要脸。

清醒是不会太持久的,因为清醒不久之后她就会看见另一只胳膊,那便会使她重新陷入不清醒状态。

那是一只怎样的胳膊呵?那只胳膊是日本鬼子的炮弹皮从袁桂花的右肩上削下来的,被火药炸得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滚了十几圈之后,拐了一个弯,不偏不倚地砸进韩秋云的怀里。她睁开眼睛后,最先看见的是缩紧了的皮肉和戳出肉外的骨头茬子,白森森的有寸把长。她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声,便被更加恐惧的事实所击中——那只已经离开了袁桂花的肩膀的死亡之手,似乎还残存了最后一丝力气,五个血糊糊的手指竟然在瞬间骤然收拢,紧紧地掐住了韩秋云的脖颈子,她只来得及凄厉地尖叫一声便不省人事了……

后来,是那个名叫石云彪的独眼团长带着部队上来了,拳打脚踢地将战地女子服务队救了下来。

在送往救护所的路上,韩秋云曾经有过短暂的清醒,那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哇哇大叫,并且拼命地往外甩,抓住什么甩什么,其实她是在甩她怀里的那只胳膊,直到后来她知道了怀里已经不再是袁桂花的胳膊而是医生的胳膊,是为了抗战从加拿大归国的医生乔治冯的胳膊,但是她仍然不屈不挠地拼命地往外甩。加拿大是个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乔治冯是个什么人物她也不甚了了,她只是恐怖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