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红雪(第2/8页)

头天夜里飘一夜大雪,深没膝盖,雪一停,那天“嘎嘎冷”(东北话,形容天极冷)。我的脚指甲全冻掉了。你想想,从上午9点多钟到天停黑,就那么在雪窝子里趴着,那人能怎样?可当时不知道,好你也没觉怎么冷。我趴在个尺把深的车道沟里,前后左右全是人,黄糊糊的,血糊糊的,把眼睛都看红了。大都是负伤后冻死的。团里担架连没来。营连几副担架也都打那儿了。没炮火掩护,有担架也上不来呀。

天快黑了,炮响了,后续部队上来了。我们开始冲锋。都冻僵了,也爬不起来呀,爬起来也晃晃悠悠站不住。站不住也冲了进去!人到了那份儿上,什么想不出来的事都能做出来。我还炸掉了个地堡,立了一大功。

战斗结束,我把全连机枪划拉划拉扛回来,5挺,扛两次。一看人,连长,通信员,司号员,还有个4班副,都是趴在车道沟里活下来的。还有在后边做饭的司务长和两个炊事员。全连126人就剩8个。2连剩21个,3连剩40多。早晨还一口锅里吃小米干饭,猪肉炖粉条儿,都唠快胜利了,也该回家娶个老婆,好好种上几亩地过日子了。昨晚一个连住半拉村子,现在连一铺炕也住不满了。一个个活蹦乱跳的人,这么快就没了。

指导员和我的排长都是苏北人。指导员总爱讲将来办集体农庄,用拖拉机种地。有人问他拖拉机什么样儿,他愣了一下,笑笑,说不知道。排长对我可好了,行军给我扛枪背行李,吃饭总往我碗里夹肉,说你有文化,好好干,将来有出息。他说惦着要看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夜里行军老远见到沈阳灯火通明,就说将来一定要进去看看。打下彰武有电灯了,却停电,只看到个电灯泡。

(有的老人说,他老家的乡亲们到今还在点煤油灯。)连长不知怎的说了句“烧水”。通信员端来热水让他洗脚,他傻了似地愣坐在炕沿上没反应。通信员碰碰他,他一脚踢翻脸盆:洗你妈个巴子!吼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呜呜哭。

要去看看倒下的战友,团里不让。纵队派来文工团演节目,让我们去看。谁还有那心思呀!

唉,王道屯,王道屯,王道屯……

血溅文家台

厚重的积雪,压迫着山岭、沟谷和大地。

文家台的茅草房好像承受不住了,挤挤擦擦地依靠在一起。坡坎上的房子,坡上的一边被雪埋住了,另一边露出黑褐色的泥墙。冰锥像巨兽的獠牙挂在屋檐下,窗户纸在风雪中发出呜呜的颤音。破处用烂布团塞着,远看就像乱七八糟瞪着的一支支黑眼睛。

新5军军部、43师和195师残部,军长陈林达和师长谢代蒸,留光天,就是在这里被歼灭、俘获的。

雪野中一场血战。

3纵7师20团3营,最先冲进文家台。

赵绪珍老人说:当时我是宣传股长,随3营做战时宣传鼓动——那时好像还没有“蹲点”这个词。突进去敌人就反冲击,一次又一次,想把我们赶出去。新5军是精锐,装备好,也真有股子死硬劲头。几次反冲击被打下去,就组织军官敢死队,端着冲锋枪往上冲。冲不动了,就把尸体垒成肉垛子工事坚守,或是推着尸体一点一点往前拱。

3营据守村边一个地主大院,房子和围墙打得七裂八半,窟窿豁子冒烟起火。不断有人倒下。脏污的雪地上,烈士和伤员倒卧在一起。能动弹的,就撑着爬着,找个背风的角落偎着。

营长牺牲了,副营长、战斗英雄李海西也牺牲了,教导员张林经(离休前为原昆明军区炮兵政委)负了重伤,副教导员在后边组织抢动伤员。没人了,我就指挥。

我抱挺加拿大式机枪。不管伤得怎样,能拿动枪的都打。也不知打死多少,就看见黑糊糊的一片。天亮了也未注意,打完仗一看哪,阵地前开阔地上没膝深的积雪没白色了。最前沿一条20多米宽的干河沟,米把深的河床都填满了。

3营伤亡2/3,一座大院也快红了。唉,别提了。战斗后期,有些伤亡是自己的炮火打的。炮纵四个营调上来,初学乍练,有的炮弹打到自己阵地上了。

被自己的炮弹打死,那滋味儿不一样。可大家还是挺高兴,不然伤亡就更大了。

没打过仗不知道,一听说伤亡多少多少吓一跳,以为都死了。一仗下来,一、两个月养好伤,大部份又都回来了。可在那“鬼呲牙”的天里打仗,受伤抢救不及时就完了。好人都冻僵了,伤员流那么多血能受得了?什么姿式都有。缩头袖手的,往屋里爬没爬到的,互相搂抱着取暖的,扯也扯不开……唉,别提了。

敌人也是,大都是冻死的。有的冲锋时打伤了,腿一软就跪那儿了,雪深,也不倒,一刽儿就硬梆梆冻那儿了。一个个呲牙咧嘴,鼻涕拉花的,有的坐在那儿,瞅着好人似的,脸上还是副笑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