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明“流寇”

明末“流寇”的兴起,是一个社会组织崩溃时必有的现象,像瓜熟蒂落一样,即使李自成、张献忠这一班暴民领袖不出来,那些由贵族太监官吏和地主绅士所组成的统治集团,因为已经腐烂了,僵化了,肚子吃得太饱了,搜括到的财富已经堆积得使他们窒息了,只要人民能够自觉,团结成为伟大的力量,要求生存的权利,这个高高地挂在半空中的恶化的无能的机构,是可以一蹴即倒的。

朱明政权的被消灭,被消灭于这政权和人民的对立,杀鸡求卵;被消灭于财富分配的不均,穷人和地主的对立。在三百年前,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兵科都给事中曾应遴明白地指出此现象,用书面警告政府当局,他说:“臣闻有国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天下不安甚矣,察其故原于不均耳。何以言之?今之绅富率皆衣租食税,安坐而吸百姓之髓,平日操奇计赢以役愚民而独拥其利,有事欲其与绅富出气力,同休戚,得乎?故富者极其富而至于剥民,贫者极其贫而甚至于不能聊生,以相极之数,成相恶之刑,不均之甚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绅富阶级利用他们所有的财力和因此而得到的特殊政治势力,加速地加重地剥削和压迫农民,吸取最后的一滴血液。农民穷极无路,除自杀,除逃亡以外,唯一的活路是起来反抗,团结起来,用暴力推翻这一集团的吸血鬼,以争得生存的权利。

17世纪初的农民反抗运动,日渐开展,得到一切被压迫人民的支持、参加,终于广泛地组织起来,用生命去搏斗,无情地对统治集团进攻,加以打击、消灭。这种运动,当时的统治集团和后来的正统派史家称之为“流寇”。

“流寇”的发动、成长和实力的扩充,自然是当时统治集团所最痛心疾首的。他们有的是过分的充足的财富,过着舒服、纵佚、淫荡、无耻的生活。他们要维持现状,要照旧加重剥削来维持欲望上更自由的需要,纵然已有的产业足够子子孙孙的社会地位的保证,仍然像饥饿的狼,又馋又贪,永远无法满足。然而,当前的变化明朗化了,眼见得被消灭,被屠杀,他们不能不联合起来,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加强统治,加强武力,侮蔑、中伤对方,作最后的挣扎。同时,集团的利益还是不能消除个人利害的冲突,这一集团的中坚分子,即使在火烧眉睫的时候,彼此间还是充满了嫉妒、猜疑、钩心斗角、互相计算。在整三百年前,北平的形势最紧张的时候,政府请勋贵大臣富贾巨商献金救国,话说得极恳切,希望自己人能自己想办法。可是,结果,最著名的一个富豪出得最少。他是皇帝的亲戚,皇帝皇后都动了气,才添了一点点,其他的人自然不会例外。人民虽然肯尽其所有报效国家,可惜的是他们早已被榨干了。三月十九日北平陷落后,这些悭吝的高贵的人们,被毫无怜悯的几夹棍几十板子,大量的金子银子珠宝被搜出以后,一批一批地斩决,清算了他们对人民所造的孽债。皇宫被占领以后,几十间尘封灰积的库房也打开了,里面堆满了黄的金子、白的银子!皇宫北面的景山,一棵枯树下,一条破席子,躺着崇祯皇帝和他的忠心的仆人的尸身!

站在相反的立场,广大的农民群众,他们是欢迎“流寇”的,因为同样是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人们。举几个例子,山西的许多城市,没有经过什么战斗便被占领了,因为饿着肚子的人们到处都是,他们做内应,做先遣部队,打开城门,请敌人进来。山东河南的城市,得到“流寇”的安民牌以后,人民恨透了苛捐,恨透了种种名目的征税,更恨的是在位的地方官吏,他们不约而同,一窝蜂起来赶走了地方官,持香设酒,欢迎占领军的光临,有的地方甚至悬灯结彩,远近若狂。又如宣府是京师门户,北方重镇,被围以后,巡抚朱之冯悬重赏募人守城,没人理会。再三申说,城中的军民反而要求准许开城投降。朱之冯急了,自己单独上城,指挥炮手发炮,炮手又不理会,毫无办法,急得自己点着火线,要发炮,又被军民抢着拉住手,不许放,他只好叹一口气说:“人心离叛,一至如此!”

由于政治的腐败,政府军队大部分是勇于抢劫,怯于作战的,他们不敢和“流寇”正面相见,却会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报功,“将无纪律,兵无行伍,淫污杀劫,惨不可言。尾贼而往,莫敢奋臂,所报之级,半是良民”。民间有一个譬喻,譬“流寇军”如梳,政府军如栉。到这田地,连剩下些过于老实的良民也不得不加入“流寇军”的集团去了。大将左良玉驻兵襄樊,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老百姓气苦不过,半夜里放火烧营房,左良玉站不住脚,劫了一些商船逃避下游,左兵未发,老百姓已在椎牛设酒欢迎“流寇”了。其他一些将领,如马扩奉命援凤阳,凤阳被焚劫了四天以后,“流寇”走了,他才慢慢赶到。归德已经解围,尤玘才敢带兵到城下。颍、亳、安、庐一带的“流寇”已经唱得胜歌凯旋了,飞檄赴援的部队,连影子也看不见。将军们一个个脑满肠肥,要留着性命享受用人格换来的财富,士兵都是出身于贫困阶层的农民,穿不暖,吃不饱,脸黄肌瘦,走路尚且艰难,更犯不着替剥削他们的政权卖命。整个军队的纪律破坏了,士气消沉,军心涣散,社会秩序、地方安宁都无法维持,朱明政权也不能不随之解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