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图籍之厄

抗战的建国大业,纲举目张,时贤已多论列,有一事似轻而实重,似可缓而实急,上关几千年来先民精神神智所寄托,下为后世子子孙孙所必守的,是旧藏的图籍的复原的问题。

从有记载以来,因内乱外患而引起的图籍的厄运著例有十几次,第一次是秦始皇的焚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李斯请史官非秦纪者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制曰可。第二次是王莽之乱,刘歆总群书,著《七略》,大凡三万三千九十卷,莽败(公元前23年)焚烧无遗。第三次是汉末的丧乱,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滕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载七十余乘,道路艰远,又弃其半,长安之乱,焚荡泯尽。第四次是惠怀之乱(公元300至312)京华荡覆,石渠阁文籍,靡有孑遗。第五次是魏师入郢(公元554),江陵城陷,梁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又以宝剑砍柱令折,叹为文武道尽。第六次是大业之乱(公元618)隋西京嘉则殿有书三十七万卷,东都修文殿有正御本三万七千余卷,兵起后焚失殆尽,唐平王世充,得隋旧书八千余卷,浮舟西运,又尽没于水。第七次是安史之乱,唐自武德以来,极意搜书,至开元天宝而极盛,两都各聚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为次,列经史子集四库。渔阳兵起,两都倾覆(公元755),尺简不存。第八次是广明之乱(公元880),肃代二帝相继搜访,文宗又诏秘阁采书,四库文书重复完备,黄巢乱起,复致荡然。第九次是靖康之变,宋代图史,一盛于庆历,再盛于宣和,汴都陷落(公元1127),尽为金人辇载以去。第十次是临安陷落,南宋图书,一盛于淳熙,再盛于嘉定,中兴馆阁书目有书四万五千卷,嘉定又增一万五千卷。伯颜灭宋(公元1276),尽数捆载以去。第十一次是英法联军(公元1860),第十二次是八国联军(公元1900),这两次外患,北京俱曾被占领,公私藏书因之而流入海外者不可数计,著名世界的《永乐大典》,即因之而散失殆尽。到现在是第十三次的图籍遭厄了!

这一次的图籍损失的详细情形,目前虽然无法精确说明,但就大概而论,国内人文最盛、藏书最多的五个城市北平、上海、南京、苏州、杭州都已沦陷,国立图书馆如北平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图书馆的藏书,除掉小部分珍本图书先期南运以外,其余中西图书档案写本全部损失。国立大学图书馆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私立大学如南开大学,每校都经数十年的经营购置,各有藏书数十万册,变起仓卒,都全部沦陷。上海的藏书,以商务印书馆的涵芬楼为最多,所收地方志之多,全国无出其右,“一·二八”之役涵芬楼被毁,上海沦陷后所有书籍自然也被敌人捆载而走。南京龙蟠里国学图书馆所藏大部多为杭州丁氏八千卷楼善本,苏杭二地的故家和杭州省立图书馆也拥有数量极大的典籍,据说在陷落前,敌人即已精密调查,事后按图索骥,尽数运去。至于其他城市,公家和私人的藏书损失的如山东杨氏的海源阁、南浔刘氏的嘉业堂等等更不可计数。例外幸而保全的,据现在所知只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和国立中央大学的藏书安全运到后方,算是替国家、替民族保存了一点产业。

除开因战争而损失的图籍以外,在平时珍贵的普通的书籍正如漏卮一样,逐年流到海外,例如日本的静嘉堂文库所藏书大部是归安陆氏十万卷楼和皕宋楼的旧藏,陆家子孙没落了,要卖书,国内找不到买主,只好卖给外国。美国的哈佛燕京社委托燕京大学,每年在北平以巨款收购旧书,运往美国。此外美国的国会图书馆、英国的伦敦博物院、法国的巴黎图书馆都收藏有数量极大的中国图籍,这些书都是逐年流出的。

这一次的图籍的损失,数量之多,范围之广,意义的重要,综合起来,也许超过以前十二次的总和。因为第九次以前的书都是写本,卷轴虽多,和后来的刻本书比,一本书要抵十几卷,隋炀帝有书三十七万卷,合起刻本书来,也不过几万册而已。第二在内乱时所损失的书籍,除非是孤本,除非是焚毁,否则楚弓楚得,将来还有办法可以寻访,可以重刻。第三在外患侵入时所损失的,例如汴都的书籍入金,金亡入元,元亡归明,临安的图籍运到大都,元亡后也是为明所继承,始终未曾流亡国外。和现在相比,不但损失的数量无法计算,而且有一部分是古刻本、古写本,一部分是孤本,而且都流出国外,其余的数量最多的普通刻本,有的刊印时代较早,有的校刊特精,有的经学者批注,有的纸墨图版特别考究,就版本学的领域说,都是无法补偿的至宝。即使用现代印刷技术,用摄影用珂罗版覆印,也到底是赝品,和原来的价值不可同日而语。次之刻本书和现代的印书术各有短长,近代刻本的版片,经过这次战争,恐怕都已散失,无法重印。刻本书怕要绝迹,流出海外的普通书的重刻,工费太浩大了,也是一件不可能的梦想。就现在的情势看,我们这一代已经感觉到读书的困难,旧的买不到,新的书出不来,下一代人势将无旧书可读,我们的历史将割成两截,战前和战后,上代和下代无法取得联系,先民精神神智所寄托的著作不复为后人所钻研、所景仰,这是一个意义极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