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卿相四

范雎为秦相的十二年中(公元前266年起),积极推行“远交近攻”之策,秦军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不断推向天光灿烂的中原天空。

中原的魏国人民挨打有经验,派魏大夫“须贾”捧着礼物,风情万种地跑去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当年所诬告和毒打过的门客范雎,如今已平步青云当了秦国的相国,正拿着他的求见信,像闻见了鼠味的猫那样,捋着胡子笑呢。

范雎此时百感交集。他抬眼望去,屋外一颗古树正舞动着斑驳的碎影。当年自己在魏国挨打,似乎厕所旁也有一颗这样的古树。树条弄着风的行径,画着梦的象形。白云飞渡已有这么多年,那树下一个人葱茏的仇恨,长得已经像树一样合抱粗了吧。

范雎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当时好衣裳和坏衣裳一目了然。好衣裳是锦衣,用各种颜色的丝绸绣制,极其珍贵,都不舍得直接穿在外边,只穿在里面,外边再罩上一层普通的褝衣。表示君子的道德,外在虽然暗淡,内在却有光辉。那所谓褝衣,就是一层薄薄的轻纱的衣服,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老太太就有这么一件“素纱褝衣”,幅度和现在的大衣一样,却极其轻薄,像烟雾一样,只有不足一两重,本身就是一件珍品。它穿在珍贵的锦衣外面,几乎相当于一薄层塑料,可以透见里面更珍贵的锦衣。)而坏衣裳是不需要塑料罩着的,范雎穿了一件当时民工穿的小棉袄(不过当时还没有棉花,应该是动物粗毛纺成的),然后范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了。

秋天的咸阳已有寒意,雨水淅淅沥沥地降在赭黄色的通往国宾馆的小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咸阳城浸透在一片雨声里。人家的炊烟和做工的平民,耽于幻想、学习法律准备为吏的秦国学生,以及因为偷牛而判劳改,在城墙上消磨力气的“城旦、鬼薪”,农贸市场摇摇摆摆的管理员,刮磨铁器的赤膊汉子,狡猾的小商人与四处钻空子的外来户,所有卑微的与狂傲的,出世的与入世的,为生存而焦虑或喜悦着的,都绞在咸阳城的雨里,一视同仁地被雨泽被着。雨水扑碎了檐前的网,放走了挣扎的蜻蜓,解脱了范雎多年的积愁。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他的“小棉袄”。但他知道,此咸阳的喜雨,已无论如何永远不是五六年前魏国时的寒雨了。

须贾对于从前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被雨浇过的冬天里的荒草。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你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你到秦国?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敢还想去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可能是在餐馆里当领班)。”

须贾突然间变得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原有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范雎被留下来,须贾请他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哉?”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这倒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高档丝绸做的袍子,价值不菲,也是穿在“塑料布”里边的高档衣服喽。

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天下事皆出于秦相张禄。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来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举饮此一杯。”

俩人喝完,就坐上马车,范雎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已经不由人作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