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子 八

周公反思了周初暴乱的原因,实在是中国地域太广,周人政治中心偏在陕西,对中原鞭长莫及,于是在他当政第五年起开始于天下中央的洛阳地区修建洛邑,以镇抚东方,成为当时的上海(面积则等于清华大学,边长两千多米),而政治中心依旧在陕西的镐京。洛邑、镐京各有八个师和六个师合计四万多人的常备军驻扎,这也是周王朝所有的国家常备军。

依靠这样区区几万军队,控制幅员辽阔的中国,当然显得力不从心,于是周公创造了礼仪。他在商礼的基础上,制定了“周礼”,规定了人们起坐卧行、吃饭上朝、哭丧穿衣以及男女尊卑的秩序。《世说新语》上谢安的老婆不喜欢男人当权,她抱怨说,要是“周礼”是周公的老婆(周婆)定的就好了,就能反过来压迫男人了。

其实周公的老婆也不叫“周婆”,周公旦也不姓周。周公应该姓周王族的姬姓,名字叫旦,合称“姬旦”,但我可以发誓,那时候的鸡蛋一定不念鸡蛋,不然姬旦先生是不会容忍的。事实上,姬姓是家族标识,并不冠在名字前面,所以不会出现“姬旦”这样的连称。并且,鸡在那时候也不叫鸡,叫雉。后来呢,为了避讳刘邦的毒婆子吕太后——“吕雉”,雉才改叫鸡了。但鸡为什么现在又指“小姐”,还需要继续研究。

按照周公的礼仪,不光磕头有分教,连走路说话都有章法:你在尊贵者或长辈面前经过时要“趋”(急走、小跑)而不能平稳地迈着方步过去。在登上堂的时候,从东边上先迈右脚,从西阶上先迈左脚,每登一级都要稍停一下,让两足都在同一阶之后再登。登堂以后(堂就是大客厅),由于堂空间比较狭小,所以不必趋,而要“接武”,“武”指足迹,“接武”就是后一步要踩在前一步的足迹之半的地方。如果手里拿着贵重的礼玉,那无论是在堂上或在堂下庭院,都不必趋,因为怕跌坏了宝玉。

好,整套动作连贯地作下来,我们请未来的大圣人孔子给我们示范:孔子进入国君院子大门时,作出害怕而谨慎的样子,好像没有容身之地似的,到处躲躲闪闪。孔子不站在门的中央,走过门的时候,不踩门槛——尽量显得自己渺小,在尊长(国君)面前不是人。孔子提起衣襟往堂上走的时候,更是恭敬谨慎,好像憋住气不敢放一样。走近鲁君几案的时候,面色矜持庄重,脚步加快,言语拘谨,故意好像底气不足一样。这种拘谨的状态直至拜见完毕(中间最难的是如何就座、如何磕头我们待会再说)。孔子走出宫室降下台阶,面色才开始放松。下完了台阶,孔子再快快地向前急走几步,犹如鸟儿展翅一般。但是,这也好不了多久,等到回到自己车上,孔子便又摆出恭敬而内心不安的样子了。这简直就是演电影或者跳芭蕾舞那么复杂。

试想,一个精通了这些繁文缛节的人,整天规规矩矩、必恭必敬的人,还会想着跟人整天打架和造反吗?礼仪这种东西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它可以通过约束人的行为模式而改变心性,最终维护大周朝所追求的等级秩序。

就座的程序也很麻烦,大周朝也不是直接坐地上,屁股下面有席子,按照规定,天子坐的席子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之席两重,席的花纹也有差别,显示了等级差异,不可铺错了,即便是在家独处。孔子有个大贤学生,死前发现躺的席子花纹超过了他的身价级别,嚷嚷着爬起来要换,换成低级的,结果没等抻完席子就把他折腾死了。席子在屋内的摆设位置也有尊卑的差别,离开门的远近,是东是西,都蕴涵着等级秩序。臣子不能和君主同坐一席,当然,男人和女人也得分开。入席时候应该从席的后面上去,谁从前边迈上去谁是混蛋。坐下以后,膝盖离席子前沿保留一尺间隙,以表示谦恭。若是在读书和进食的时候,则又不要保留间隙,以免看不清书或者将食物落在席上,那就不乖了。

为什么是坐席子而没有椅子呢?那是因为当时的照明条件比较差,室内黑灯瞎火地,人们尽量贴近地面生活,以方便摸索。炊具(三足鼎)和盛饭的东西都很沉重,只能摆在地上,餐具也不轻便,就放在矮的案子上,床也很矮。总之那时候人们就是喜欢贴近地面生活。越古的人,越喜欢贴近地面,这跟早期人类的挖坑穴居有关。如果硬让他们去坐椅子,他们会头晕,就像没经验的人坐在酒吧台椅上一样。他们也不用马桶,如果上马桶,就会恐高。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越来越倾向于使用室内的高层空间(除了日本人还喜欢趴在地上睡)。

在席子上的坐姿,也有讲究:不能叉开胳膊肘,以免妨碍同席的并坐之人,两腿必须跪坐,屁股压在后脚跟上。为什么是跪坐,不跪不行吗?这里就又有讲究了。商周的人们都是两截穿衣,上身的称“衣”,下体的称“裳”。上身的衣,是交领右衽的短衣,衣袖不算宽大,下摆比较长。下身的裳和后世的裙子有些相似,但却是两片,一片蔽前,一片蔽后,左右两侧各有一道缝隙(类似旗袍),可以开合,这样在便溺时就不必解开腰带,直接褪下就可以了。穿着这种下裳,在日常生活中必须十分谨慎,稍不留意就会有暴露大腿之虞。所以坐下来的时候必须采取跪姿,而不是两腿朝前坐着——那将势必泄露下体私处,是严重耍流氓姿势,叫“箕踞”,像荆柯临死时那样,是对秦始皇的羞辱(杀不了秦始皇,就让老秦看看我的下体,也算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