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生机在民间

当明清传奇的黄金时代过去之后,民间戏剧却在很多文人的视线之外生机勃勃、此起彼伏,足以构成中国戏剧史的新篇章。这是指品类繁多的地方戏。

我们说过,城市中的市民口味曾对戏剧艺术的成熟进行过关键性的催发,从此,戏剧的主航道也就集中到了城市中。即便是在乡间阡陌间孕育的曲调和故事,也需要在城市显身,才有可能成为一种有影响的社会存在。散布在广阔原野间的流浪戏班并不拒绝向都市演剧学习,又以自己独特的生态维系着广大的农村观众,每到一定的时候,它们就带着乡村的新鲜气息向城市进发了。

在传奇时代,城市演剧和乡村演剧都比较兴盛。城市演出大多出现在上层社会的宴会上,乡村演出大多出现在节日性的庙台间,在魏良辅、梁辰鱼等人所进行的昆腔改革成功之后,城市中的文人、士大夫对昆腔莫不“靡然从好”,我们前面所举的大量传奇剧目,几乎都是昆腔作品;但在乡村民间,弋阳腔的势力一直很大,尽管这个声腔曾为某些杰出的传奇艺术家所厌。(王骥德《曲律·论腔调第十》:“数十年来,又有‘弋阳’、‘义乌’、‘青阳’、‘徽州’、‘乐平’诸腔之出……其声淫哇妖靡,不分调名,亦无板眼,……而世争膻趋痴好,靡然和之,甘为大雅罪人。世道江河,不知变之所极矣!”又,李渔《闲情偶寄·音律第三》:“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等剧,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则乐观恐后,何也?以其腔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非改头换面折手跛足之《西厢》也。”)

弋阳腔作为南戏余脉,流播各地,虽无巍巍大家助其威,煌煌大作扬其名,却也以自由、随和、世俗的姿态占据了漫长的时间和辽阔的空间。它的音调,朴直易学,不执著于固定的曲谱,不受套曲形式的束缚,一任方言乡语、土腔俗调自由组合。它对于不同风格的剧本,有很大的适应性,对于不同的地域的观众,也有很大的适应性。在演出上,它还保留着某些具有生命力的原始形态,后台帮唱的方式,锣鼓打击乐的运用,一直为乡村观众所喜闻乐见。正由于弋阳腔具有多地域的熔解能力和伸发能力,孕育和催发了许多地方戏曲。

17世纪初叶,王骥德有忿于弋阳腔竟跑到昆山腔的老家里来争地盘,叹息“世道江河,不知变之所极矣”;不料,变化确实很快,一个多世纪之后,北京戏剧界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一位自幼就深爱《西厢记》、《拜月亭》,自己也写过《玉燕堂四种曲》的剧作家张坚(1681—1763)曾这样记述道:

长安之梨园,所好惟秦声、罗、弋,厌听吴骚,闻歌昆曲,辄哄然散去。(张坚(漱石):《<梦中缘>传奇序》。)

一听到唱昆曲,观众就“哄然散去”,连王骥德这般大专家的指责和叹息也都没有用了。

张坚在这里所说的“秦”、“罗”,也是与弋阳腔一样流传于民间的戏曲声腔,在当时统称“花部”、“乱弹”,与昆腔的“雅部”、“正音”相对峙。比张坚晚生六十多年的学者剧作家李斗(1749—1817)在《扬州画舫录》中记载:

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

前一条材料记述的是18世纪前期的北京,后一条材料记述的是18世纪后期的扬州。

北京和扬州,在当时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南北两大中心。可见,孕育于民间的戏曲,到大城市里来呈示它们的风姿和力量了。它们以艰苦的竞争,在闹市间筑起了固定的营业性剧场,于是,也就堂而皇之地迈进了中国戏剧史。

昆腔传奇自18世纪后期开始,明显衰落。演出还在进行,甚至有时还十分盛炽,但有分量的剧本创作已日见稀少,这对戏剧活动来说,恰似釜底抽薪,已无法称之为繁荣了。

昆腔传奇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它已在极度的成熟和热闹中充分地泻泄了自己的生命。作为一种文化遗产,它具有永久的价值;但作为一种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戏剧现象,它已进入疲惫的岁月。当观众已经习惯了它的优势,那么,它的优势也就不再成为优势,相反,它的局限性却会越来越引起人们的不耐烦。它已经让人觉得太冗长,太完满,太缓慢,太文雅,太刻板,但是,专家们还在以苛严的标尺刻求它的完整性和规范化,刻求它的韵律和声调,致使它的局限性越来越严重。至少,过于精巧的它,已经难于随俗,不易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