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丰收的世纪(第4/4页)

小生外似风流,心偏持重。也知好色,但不好桑间之色;亦解钟情,却不钟偷外之情。我看世上有才有德之人,判然分作两种:崇尚风流者,力排道学;宗依道学者,酷诋风流。据我看来,名教之中不无乐地,闲情之内也尽有天机,毕竟要使道学、风流合而为一,方才算得个学士文人。

《蜃中楼》把元杂剧中的两个神话戏《柳毅传书》、《张生煮海》拼在一起,让张羽替柳毅和龙女传书,结果却用风流色彩把原来两剧中的坚毅精神减弱了,炫目的外彩包裹着平庸的实质。在其他剧作中,或者一男二美,妻子热心为丈夫娶亲;或者一夫三妻,丈夫由奇丑而变为俊美,博得三位妻子的喜欢;或者美男丑女、美女丑男互相错位,最后又丑丑相归、美美相合;或者妓女守节,终得佳夫,才子持重,终获美眷;或者皇帝恋妓,几经周折,册封爱妓和貌似者为贵妇……这样的“风流”,竟然还能与道学结合起来。写妓女才子互相等待,也要他们褒扬成“一个矢贞不嫁,一个守义不娶”的“义夫节妇”。写皇帝热恋妓女的戏,也要插入几个忠臣,宣扬一下“竞义争忠世所难,行之我辈独心安,若无铁汉持纲纪,风俗靡靡世早坍”的观念。李渔甚至认为,道学的目的,正应该通过风流的途径达到。《凰求凤》一剧的尾诗写道:

倩谁潜挽世风偷,旋作新词付小优。

欲扮宋儒谈理学,先妆晋客演风流。

由邪引入周行路,借筏权为浪荡舟。

莫道词人无小补,也将弱管助皇猷。

李渔的这些想法证明,僵硬的道学在淫靡的世风中渐渐风化,淫靡的世风倒能在僵硬的道学中找到存身的依据。李渔所写的都是喜剧,由于他谙悉编剧技巧,熟知剧场三昧,精通喜剧法则,了然观众心理,所设置的喜剧冲突和喜剧场面都颇为热闹,容易产生演出效果。一个个误会,一次次巧合,一层层纠葛,缠夹搭配、相映成趣。有些剧作如《风筝误》之所以能轰动当时、(《笠翁一家言·答陈仙》:“此曲浪播人间凡二十载,其刻本无处无之。”)传之久远,也由于此;然而,在这种表层的技巧性滑稽之外,我们又看到了一种深层滑稽,那种不是由艺术、而是由历史所赋予的可笑性。

以李玉为代表的苏州剧作家们把陈腐道学与黑暗政治放在一起,构成了封建意识形态内部的尖锐分裂,从而酿造出悲剧性;李渔则把这种道学与风流败行放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自我嘲弄,从而酿造出了可笑性。

在李渔之后,《桃花扇》和《长生殿》还要进一步显示出悲剧性的一面,在《桃花扇》和《长生殿》之后,传奇领域就没有再出现过于夺人眼目的人物和作品了。被称为乾隆间第一曲家(李调元语、杨恩寿等人均有这样的评价。)的蒋士铨(1725—1785)以《冬青树》、《桂林霜》等传奇作品,刻画了中国历史上爱国志士的壮烈风格,可是败笔屡见,又不适于登场,终究已无力重振传奇舞台;与他同时存世的杨观潮(1712—1791)用杂剧这种“隔世遗传”的艺术样式创作了不少具有现实批判精神的作品,结集为包括三十余个短剧的《吟风阁杂剧》。不过他的作品与蒋士铨的作品一样,更多地是给人读而不是让人演的。

以上,就是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末这一百年间传奇创作的基本轮廓。现在,我们可以集中来看一看产生在这一时期的四部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