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昆阳大战(第7/23页)

王凤膝行而前,递上降书。王邑看了看,不置可否,指着遥远的末座,道:“坐。”

在巨大的压迫感之下,王凤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投降之后,一了百了。他解脱了,自由了,终于不用再徒劳地战斗,终于不用再在炼狱中煎熬。官兵诸将也无不喜形于色,他们早就受够了攻城之苦,昆阳主动投降,实在是最好不过。严尤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下大军终于可以进发宛城,宛城有救了,新朝有救了。

王凤落座之后,王邑远远问道:“你现居何职?”

王凤谦恭答道:“忝居成国上公。”话一出口,自己先不免有些羞愧起来。在今天这个场合,报出自己的上公官衔来,显得如此荒谬和底气不足。

王邑大笑道:“这么说,你是上公,职位还在我之上。我应该向你投降才对。”

众人哄笑。王凤大窘,连称不敢。

王邑懒洋洋又问,“叫什么?”

王凤道:“微臣姓王名凤。”说完,灵机一动,又补上一句,“有幸和大司空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诸将一片低呼,暗骂王凤画蛇添足,这多余的一句话,很可能就会把事情搞砸。要知道:王邑向来以自己的贵族血统为自豪,王凤如此不识趣地攀附,正犯了王邑最大的忌讳,他是根本耻于与贱民为伍的呀。

王邑惊奇地哦了一声,顿时来了兴致,马上说道:“是吗?那咱们得好好排排家谱。”说完,戏谑地望着王凤,又道:“不如我先来自报家门。我这王氏,乃是远古黄帝之后,距今何止五百年?黄帝八世孙虞舜,五帝之一。虞舜之后妫满,周武王封为陈侯。妫满十三世孙陈完,为齐桓公之卿。陈完十一世孙田和,称齐王。传至齐王田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兵,封田建之孙田安为济北王。田安失国,齐人仍称以王家,于是易姓王氏。田安尊孙王贺,汉武帝时为绣衣御史,即当今天子与在下之曾祖父也。”

王邑说罢,满饮一杯,傲慢地打量着王凤,道:“那么,阁下的祖上呢?”

王凤万没想到自己一句套近乎的话,王邑竟然较上了真。王凤祖上几代,都是下等平民,毫无可夸耀之处,再往上则无从查考。突遭王邑反问,王凤只能汗颜答道:“臣世代草民,岂敢和大司空这样的帝系贵胄相比。”

王邑冷哼一声,这还用说。又道:“既然投降,有何要求?”

王凤道:“但求活命,焉敢再有他求!”

王邑站起,背过身去,道:“投降不许,回去继续战斗!身为大将,就应该死于战场,我将成全你的荣誉!”说完长袖一挥,送客。

诸将闻言欷歔,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这就好比打麻将,对手已经放铳了,你却偏不赢,非要自摸不可。而实践已经一再证明,放铳不逮,必有后害!

诸将不肯甘心,他们实在不愿意再冒死攻城,于是公请严尤出面,劝王邑收回成命。严尤勉强而行,王邑听完严尤来意,苦笑道:“我不肯受降,难道连你也觉得费解?”严尤道:“老臣大致能猜到一二。”王邑叹道:“昆阳只要早一天投降,我一定答应。偏偏晚了一天,晚了十二个时辰,于是一切都晚了。王兴死了,皇帝仅剩的独子死了,就死在我的军中,就死在汉军手上。皇帝本欲立王兴为太子的,而他竟死了。你说,我该如何向皇帝交代?我是百口莫辩,千身莫赎啊。”说完,王邑低下头,沉默良久,这才又接着说道:“王兴之死,我都没敢向皇帝通报,更不敢将他的尸体送回长安。我不是不想受降,是不敢受降呀!为今之计,只能尽屠汉军,为王兴报仇雪恨,再变昆阳为昆陵,将王兴就地安葬,一如古代名将殉身疆场之礼,这才有望获得皇帝的原谅。”王邑的语气越发低沉,凄凉笑道:“一天,嗬,就晚了一天。”

严尤久事王莽,对于王莽的了解不在王邑之下。王莽的儿子,他自己杀没事,别人杀却绝对不行。尤其是王邑,地位极其敏感,几乎帝国所有的军力都掌握在他手里,本来就容易遭到王莽的猜忌,加上王邑只有三十九岁,是帝国皇位的潜在继承人,而帝国的第一继承人王兴就死在他的军中,于是更加会让王莽朝着黑暗和阴险的方向浮想翩翩。以王莽多疑的性格,王邑一旦受降,王莽必然会认为王邑和汉军早有默契,甚至是故意合谋害死王兴。王邑不是不想受降,是真不敢呀。严尤望着王邑,目光充满理解和同情,虽然他们在军事上观点相左,但终究是一朝之臣,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两人都有着最切身的感受。

再说王凤投降不许,欲哭无泪,怀着一颗屈辱绝望之心,怏怏返回昆阳,经过十里长道时,百万官兵继续鼓噪——不降!不降!王凤头脑空空,恍如未闻,径自入城,王常等人围住,焦急问询。王凤摇摇头,道:“我等不死,王邑绝不罢休。”众人闻言,抱头痛哭。王常勉强安抚众人,道:“别忘了,我们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