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地皇二年(第6/10页)

王莽想不通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老百姓们一饿肚子,就要合起伙来跟他作对?王莽这一问,虽然远比说“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来得清醒,来得高明,但他毕竟从未挨过饿,他根本不明白饥饿带给人的恐怖。

这世上原本什么人都有,生旦净末丑,猪马鸡羊狗,千人千面,不一而足。然而尽管人性变化莫测,但所有的人性,都有一个最小公约数也是唯一的公约数,那便是对食物的需求。饱腹之后,自然可以人人有一本流水的账,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从而陷入到出头鸟困境,然而一旦饥饿降临,像做除法一般剔除掉所有多余的人性,于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要吃饭,我要活下去。

被官府欺压,尽管遭罪受气,至少还可以暂时苟活,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了自然。但是肚子这一饿,饿得连称颂我皇圣明的力气都不再有,再多饿上几天,性命也将没有,此时的老百姓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成群结队、离家出走。然而,依然要替这些善良的老百姓们辩诬,他们虽然离家出走,却并不敢和王莽作对,他们的策略类似于甘地,非暴力、不合作,他们只是想找到属于自己的食物,仅此而已,别无他意。

孙中山先生在《民權初步》序言中曾经慨叹,“中国四万万之众,等于一盘散沙。”而老百姓这一盘散沙,如何才能聚沙成塔,乃至于化为威力更大的沙尘暴?这里单讲民智尚未开启的古代。如我们所知,此次王莽末年流民的兴起,主要是由于持久的干旱和蝗灾,而蝗虫本为独居动物,生来胆小,但是一旦其后腿受到触碰,蝗虫就会改变原来独来独往的习惯,变得喜欢群居,群居多了,进而泛滥成灾(资料来自网络,未必正确)。百姓身上也存在着类似蝗虫后腿的部位,而这一部位便是胃,只有统治者掏空了百姓的胃,突破了这一容忍底线,一盘散沙的百姓才会奋起团结,齐心协力(拿蝗虫和老百姓相比,只为议论,绝无恶意,相反,蝗虫和老百姓堪称对立的两极,蝗虫是不劳而获,老百姓却是劳而不获)。换而言之,历史上所谓的盛世乱世,无非也就是老百姓们能吃饱和能饿死的区别而已。

王莽天真地希望老百姓们能够为了他们自己的权利抗争,可是老百姓们到底都有哪些权利,王莽自己也说不清,两千年来的儒家也没说清。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听上去冠冕堂皇,然而却经不起较真,受累问孟夫子一句,民为重,到底有多重?计量单位是什么,用什么秤,怎么称,谁来称?想来孟夫子大抵也只能报以怒斥:小子无状!这重嘛,乃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

类似的漂亮话,史上多有,儒家经典上说,皇帝诏书上说,士大夫奏章上也说,但这些漂亮话通常说完算数,不能量化,更不能执行,唯一的作用,就是抚慰一下说话人那尚且残存的良心。于是乎,仁义道德多烂然显著于高文大册之间,而小民终疾苦蹙然于穷檐败壁之下。于是乎,民为重,沉于地,千人踩,万人踏。君为轻,高在天,变成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对于这些漂亮话,老百姓一开始或许还相信,但慢慢就死了心,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将欲望压抑到了最低,压抑到了只剩下生存欲。《尚书·康诰》曰:“若保赤子,唯民其康乂。”在这里,周公将百姓们比喻为婴儿,想想也有道理,婴儿只要吃饱喝足,就会乖乖睡觉,不来和大人们闹了,更不会提多余的要求,说什么我要发财,我要泡妞,我要开名车,我要饮花酒。然而,老百姓们毕竟不是婴儿,而且就算是婴儿,婴儿肚子饿了,也免不了要大哭大闹,叫大人们不得安生!

No.6:反贼贼多

王莽自称帝以来,有大膨胀,以自己为磅礴而挥洒的存在,每自捉其发,提置于万丈高空,冷眼向洋,张口吃风。今年原本是他做皇帝的第十二个年头,也是新朝的第一个本命年,谁知道却风声雨声,声声无情,家事国事,事事揪心,王莽于是觉出了孤独和悲壮,觉出了空旷和瘙痒,在他悲观的眼里,上天抛弃了他,百姓背叛了他,而这更让他心中平添了一股殉道者的凄凉。

王莽是自信的,他知道自己的分量,他也坚信真理只掌握在他一个人手上。五百年乃有圣人出,上一个圣人是孔子,五百余年过去了,如今的圣人则轮到了他王莽。谁都可以失败,但他王莽绝对不能失败,一旦他失败,不仅是他个人的损失,更是百姓的损失,天下的损失,后世的损失。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天国,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王莽要带领他的民众,穿越这小路和窄门,抵达远古的黄金时代,抵达儒家梦想的天国,而他一旦失败,后来者必然引他为戒,以为此道不通,再也不肯前进,从而改入歧途,走向那通往灭亡的大路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