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蓝色长袍上宫殿(第4/53页)

广州今天的天气格外好,衙役们把老爷出行巡视时用的花花绿绿的仪仗摊出来晾晒。

冰封的黑龙江被渔民凿开窟窿,他们把老鼠皮绑在粗大的绳索上捕捉巨大的哲罗鱼,如果百斤以上便可以运往北京的紫禁城内进贡给皇帝了。

扬州市场上的头等蚕丝的价格在这一天还在涨着。

而在喀什,几顶轿子停放在一条水流清澈的河边,苦力在监工的注视下正在卵石中寻找可以献给皇帝的价格昂贵的和田玉。

……

1899年12月19日,看上去和所有普通的日子一样:帝国的官员们正在策划官场上的行贿,帝国的农民们正在盘算明年的收成,帝国的盗贼们正在偏僻的隘口上埋伏,帝国的文人们正在暖阁中集句——悠久历史的大国,山河壮美辽阔的疆土,难道她不该在1899年12月19日如此祥和吗?

世界上虚妄自大的感觉之深,以中华帝国之人为最。在文明发祥绝早的中国人所创造的文字中,最关键的一个词汇便是“天下”。这是含义最为模糊的一个汉语词汇。许多世纪以来,中国人认为中国不但是亚洲东部的中心,而且是全世界的中心。中国人的这种错觉来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中国地大物博,历史悠久,当整个西方世界还是一片蛮荒的时候,中国的皇帝已经在他巨大帝国的土地上享受子民冶炼的黄金、精织的绸缎以及香甜的稻米和优美的情歌了。而当少数外国航海者登上东方这块巨大大陆的时候,他们看见的是一个令人羡慕不已的国度:巍峨的山峰,一望无际的河谷平原,对生活文明的发现与创造。中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当西方人第一次明白了盘在中国门柱上的“龙”是一种动物之后,很快就愿意按照中国官员的要求,学习中国人双膝触地式的礼节。他们中的极其幸运者甚至还得到过中国皇帝的接见,他们在中国皇帝面前跪下时的笨拙样子令中国官员掩口窃笑。当然,受到中国人窃笑的还有外国人奇怪的五官和不同颜色的曲卷的毛发。

大约从明朝开始,中国人逐渐知道自己的“天下”范围并不是无边的广阔,更重要的是,中国人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世界的“中心”。最早给予中国人这一严重打击的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极其有名的意大利人——传教士利玛窦。明万历年间的一天,这个到中国来传播耶稣教义的外国人在帝国都城北京的住所内,接待了一批中国的士人——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帝国的士人们在利玛窦客厅的墙上,看见了一张几千年来中国人从未见过的《万国全图》。除了当时欧洲人还没有发现的澳洲大陆之外,在这张反映着欧洲文艺复兴晚期地理学成就的世界地图上,地球上的四大洋和诸大洲的位置已经被用相当精确的经纬度标示出来了。在中国之外,居然还有那么多的国家存在;中国不但不是世界的主体,而且也没有占据世界的中心,中国仅仅位于世界远东的一隅——这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讲,简直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它令中国人的认知世界天崩地裂。为此《明史》特记载道:

意大里亚,居大西洋中,自古不通中国。万历时,其国人利玛窦至京师,为《万国全图》,言天下有五大洲。第一曰亚细亚洲,中凡百余国,而中国居其一。第二曰欧罗巴洲,中凡七十余国,而意大里亚居其一……(《明史》卷三百二十六,列传第二百七十四,外国七。)

面对中国人的惊骇,觉得自己惹了大祸的利玛窦为了挽回影响,特地重新画了一张世界地图。他违背地球经度和纬度的正确划分,把中国移到了地图的正中间。但是,已经晚了,中国人心中从此有了永远也抹不去的沮丧以及沮丧之后的不甘。他们给了不是中国人的人一个含有贬义的称谓:“夷”。

然而,单凭一张地图,并不能让中国人就相信了世界真实的样子。中国人对于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事物非常善于采取“不扩散、不深究、不理睬”的态度。清乾隆年间的官方正史在评论利玛窦的《万国全图》时依旧含糊地说“其说荒渺莫考”。(同上)——其时,距离那个意大利人向中国人展示世界地图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欧洲国家的民主革命和工业革命已经结束,英、法等国的海外市场扩张已经在东南亚登陆,并在印度、缅甸等国家基本完成占领,西方开始盘算如何向中国这块巨大的市场进发了。而此刻,中国人依然根深蒂固地认为:中国是内部的,核心的,崇高而伟大;即使世界上真的存在几个“蛮荒”的“夷”,他们也是外部的,边缘的,低贱而渺小。“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至少在上个世纪之前,中国人内外有别的概念明确而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