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重回上海(第4/6页)

我要顺便提起一个读书朋友黄绍兰,她又名朴,号君素,湖北蕲春人,与黄季刚(侃)婚一年而仳离,有女名珏,号允中。绍兰在上海法租界办博文女学,博文租校舍两宅,临街相对,暑期屋空,常出租一宅。我最近见某种记载,说早期共产党开会在博文女学,大概为博文暑假出租之屋。绍兰与季刚同为章太炎先生弟子,季刚死后,太炎先生记其事略,未提及她。我慰之曰:“季刚入赘君家,当俟君百年,记其事。”绍兰殁后,允中拟刻其诗集,要我写其生平为序,告我绍兰患神经错乱之原因,为季刚死前嘱小儿女事二姊如大姊,二姊者允中。季刚之子远来认母,行大礼,绍兰泣如雨下,自此爱子甚于爱允中,所喜书籍图章皆送于子,而精神恍惚遂病,则以此病死。我与绍兰交久,“百年”之约,又承允中之托,不幸不久世又乱,我需要允中的详细世系未至,无从下笔。而所存绍兰诗词稿拟交允中亦未果。负此良友,不胜惭愧。绍兰系北京女师第一期学生。读书出自家学,曾示《自述》七律如下:

当年诗酒作生涯,洁膳晨昏负玉阶。居业每从惠姬志,从征深契木兰怀。蓼莪废诵成长恨,风雨教吟忆旧斋。一线传经期赎罪,天行恒渐应和谐。

每年我的生日她必有诗,一次集《诗经》句为长歌,尤天衣无缝。风雨之夕,有诗,辄令女仆持以送我,有时带点糖果;我责之曰,君有雅兴,女仆何辜?然我偶有句,亦必送去。以下是她和韵答我之诗:

春回雪霁旅怀开,拨闷殷勤鸿去来。九品难量人似海,一麾曾共子登台。如今薄俗贪齐偶,自古多情属楚才。且喜夭夭桃李盛,相逢莞尔便衔杯。

她四十岁生日,适值淞沪之战,我请她到吾家为寿,或送酒菜邀友到校相叙,均不欲,遂送笔墨一包,以句代简曰:“四十年来霜雪姿,东风无奈岁寒枝。匈奴未灭家何为?鼙鼓声催祝寿诗。时难年荒礼意虚,未容樽酒扰清居。湖毫宣纸黄山墨,佐述胸中五斗书。”

她在京师女师时原名学梅,绍兰是字,见“东风无奈岁寒枝”句,深为高兴。

下附其“蝶恋花”“临江仙”“卜算子”三首,并七绝。词中汤君影观乃章太炎夫人。允中若见我稿,恕我以此塞责也。

与云妹畅谭归途作

雄辩清谭张一军,廿年瀛海更逢君,搴裳独向斜阳路,回首高楼隔暮云。

蝶恋花汤君影观邀赏牡丹作此谢之

驿亭执手丁宁语,宝马香车纷似风前絮,朝夕往还轻举步,门前记取相携处。绿暗红稀春欲暮,载酒看花忍踏当时路,天若有情深看觑,明年颜色应如故。

临江仙

花事一春开已遍,楼头杨柳飞绵,杜鹃啼澈奈何天,别愁浓似酒,长日静如年。陌上玉骢留不住,沟前流水潺湲,云囊心影记婵娟,断肠原已久,极目渺无边。

卜算子

怕别怯相逢,小聚如初见,花落花开独往来,也似辞巢燕。月缺盼重圆,花谢期还艳,杨柳无情不绾春,化作牵愁线。

云妹吟政君素倚声

绍兰从太炎先生学文字学——朴学后,改名为朴而号君素。她的欧体字很有功夫很美,我处有她不少的诗、词和字。她能背全部《易经》,亦懂卦理。这些我都不能。她论我写字性急,意在笔前,我的诗做不好,她说读史者一字不能无据,而美文常寓意于可解不可解之间。我初回上海,她有诗曰:“小隐同居市,书城且作侯。”我答言:“持节怀苏子,种瓜比故侯,死生凄以厉,天地肃然秋。”她说我从前无此意境,二诗今已不能全忆。她的诗常源源向我处来,她长我两岁而自居为姊,她谈卦理时絮絮不休,我笑说:你的吾道“易”以贯之,是对牛弹琴。我的读书方法在她看来是离经叛道的,我对她说:生今之世,服古之服,徜徉通衢,以为如何?终承她谬许我。她对男性社会不平,有时表露,一次谈到古制:妃嫔原是皇后的女官,上古原是男女平等。我说:如今民主之国,男的总统以外应有一女总统,各部部长亦然,但不知这些女总统女部长,是否即是男总统男部长的太太。抑另行男女分治之制。她知我在讽刺,大笑后默然无言。她出口成诗,仲完给她绰号“诗囊”,叫她刻诗集,让我等在她诗集里亦成诗人。仲完自称“李逵”,她们给我绰号“太史”。一次仲完从香港来信问绍兰生日,想来沪看她,我亦不记得,要问绍兰自己,写一便条送去曰:“香江昨夜雁书来,问是仙桃几日开?我说‘诗囊’正萧索,君其禅语解徘徊!会看秋九‘旋风’至,且待春三逸舆催,知否‘子长’意致好?清歌檀板正悠哉!”这首打油诗里,三个绰号都在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