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3/8页)

开刀伤口结好而病不见轻,是病人最易起疑之事。沃医生每日助我说谎。这个时候,在病人面时挑剔医生,是最使我苦难以解释的事,然病不见好是事实。我辞退冯、沈诸医即在此时,只留沃哈拉一人。然沃医生亦将有技穷之时。庐山管理局长谭炳训说起,有范石生医生医道甚好,在牯岭为蒋先生蒋夫人处方治病。我与沃哈拉商,他不但赞成去请,且代我向膺白进言。这次是蒋先生请来的医生,无可再挑剔。范先生虽未能根治癌病,但膺白最后两个月的精神颇好,实得其调剂安慰之功。范先生是膺白最后一个朋友,膺白神气渐弱时,无意中不呼我,即呼范先生。膺白一生热情,未必每个人了解他,但到他自己无力时,真见到无数朋友对他的热情。

有一天的傍晚,膺白听从范先生之言由医院回家。此事沃医生已向我提起多次了,沃医生暗示我,在医院临终,事颇草草。膺白大概是久劳而后息下来,住医院觉得很清静不烦。我劝他回家,他说在医院连我都可以休息,他真不知在病房以外,我一刻不安之状也。从医院回家时,天适雨,膺白背一句《易经》曰“往遇雨则吉”,问我在哪一卦。沃哈拉君自己抱他上担床,在病车与我和护土三人同坐相伴,到家又由他抱上床。他说明自此以后,天天由伊自来,作为朋友,不受诊金。膺白离宏恩医院时,欲赠一免费病床以谢沃君,沃言:此举在彼诚光荣,然宏恩医院三等病房不收中国人,宏恩一个病床之费,在别处可惠及数人,何不送在别处,而用于本国人身上?这话深中膺白心坎,催我速办,我知沃君亦在圣心医院看病,送了一只一年病床之费于圣心。膺白最后几日,沃君除早晚两次来吾家,他所在之处,时时以电话相告,可以一请即到。而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十二月五日整夜,沃君在吾家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终宵不离病人一步。膺白弥留之际,他兀坐在旁陪着。六日晨,启手启足毕,他报告膺白辞世时刻,将我叫到另一房间,拿着水杯给我吞药一粒,盖安眠药也。过几日,沃君又来看我一次,我送他膺白书桌上常供之磁花瓶一只为纪念,遵其言,不再送诊费。

范石生先生俟膺白丧事毕离沪,行前为我开了药方,送诊仪坚不肯受,乃检出字帖一部,田黄图章一方,赠作纪念,并命熙治叩首拜谢。一月后,范君以他家诊事到沪,又来看我,并为开方。我闻范君有老母,取出膺白病中朋友所赠人参,请奉老人服用。范君仅取一支,而将余者尽裂为碎块,使我不能再以送人。他所开给我之药方中,每日有大量人参。我一天一天渐渐又振起精神来。都是这些友谊和人情,如黑暗中光明,一点一点增加我前走的勇气。

从膺白入医院,蒋先生每日或间日有电报来问病状,我复电报告均大纲代拟。一日何敬之先生来访,膺白一见忽然泪簌簌下,此乃平日少有之事,我知其对华北事回想,禁不住刺激。这次,我自起电稿将实情报告蒋先生,暗请蒋先生来电安慰他。时在膺白开刀前几日。蒋先生来电曰:

上海宏恩医院黄膺白夫人转膺兄:近日尊恙如何?至为盼念。兄病实由积年为国劳瘁所致,苦心匡救,致累尊躯,在弟尤深歉感,万望善为珍摄、早复健康。现桂事粗定,国事渐趋光明,兄病中闻之,当亦喜慰也。中正手启佳秘粤。(二五、九、九)

我将这份电报进到病榻前,膺白看后口授回电,我用铅笔一字不改照写,交大纲译发。原稿尚在,其文如下:

广州黄埔蒋院长:佳电敬悉。贱恙蒙曲加慰藉,至深铭感。此次桂事解决,国家前途,曙光已见。吾弟始终以相忍为治之心,委曲求全,以政治手段贯彻初衷。对国可庆,对弟尤佩。病床闻之,不胜雀跃。贱恙得之既久,亦非短期所能奏效,内子前已代陈大略,俟有进步,当随时奉闻,希释悬念。郛灰。(二五、九、十)

这是膺白与蒋先生最后一次直接往返的电报。他已久不看报,不阅函电,而对大局还甚清楚。“相忍为治”“用政治,不用武力解决纠纷”,念念为国家,都是他平日一贯主张,病中仍脱口而出。后来蒋先生返沪,到宏恩医院探病,面告膺白:抗战准备已过半程,再一二年可全就绪,以前种种委屈,未曾枉做。事后膺白告我:果能如此,死且无憾,何况于病!我忍泪而笑。桂事、大局、准备云云,我实久不开心,已毫无所知,不知真个如此,抑系蒋先生对症下药慰情之语,那时蒋先生已确知膺白所患系不治之症了。

我先要记出一封一个极可感念的朋友之信:

亦云嫂夫人赐鉴:顷接补晓岚医生航快来函一件,暨药丸一包,即请察阅,并祈交膺兄试服,功效如何?乞随时电知。弟已再电复“补”,请其偕成都友人持同秘方,即日飞沪研究。“补”函中所谓第二次惠书者,即嫂夫人详函惠示之件也。余再陈,即候双安。弟杨永泰敬上。(二十五、九、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