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国史之狱

人们的心理活动往往左右着历史的进程,某一人群的心理变化,常常会掀起滔天波澜。

拓跋焘的汉化倾向日益引起鲜卑贵族们的不安,企图更换皇帝的军事行动失败之后,这种不安变成了恐惧。游牧与农耕文明的区别在于,是把草场变成耕地,还是把耕地变成荒原?胡汉贵族们争相拓展土地,冲突在所难免,鲜卑贵族与汉人门阀展开新一轮的争斗,引发北魏第一大案——国史之狱。

壹 崔浩的罪状

公元450年(元嘉二十七年)四月,平城仍旧笼罩在寒流之中,道路两侧林木枝条上的嫩芽瑟瑟抖动,不敢舒展绿色身姿。遭遇悬瓠攻坚战失败的北魏帝国的南征大军正在匆匆赶回都城,太武帝拓跋焘的心情和天气一样,乍暖还寒。

此时,北中国已经统一,匈奴族的两大王国夏国和北凉灭亡,永不陷落的统万城成为帝国的一个军镇;辽碣平定,渤海风平浪静;盖吴大起义彻底剿灭;去年,魏国远征军西讨龟兹,西域投降;拓跋焘与太子拓跋晃三路出漠北数千里,不见柔然可汗。

魏军兵威所到,北方大地望风降服。可拓跋焘却感觉,真正的危险不是来自境外,而来自内部。汉官集团与鲜卑贵族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作为最高裁决者,不能轻易明确表明态度,必须微妙地努力维持双方势力均衡,不管打破哪一方平衡,皇权首当其冲受到威胁。

拓跋焘联想到最后一个对手,江南的刘宋皇朝。如果把宋朝消灭掉,朝局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汉人会失掉底气,不会再拿南方的朝廷说教,天下正统唯我独尊。

对于南朝的军力,二十年前两国之间有过一次较量,刘宋名将檀道济以及水军和守城的技巧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拓跋焘此次以打猎为名,率领十万步骑突袭宋境,就是为了试一试南朝实力。不想,大军竟然受困于一座小小的悬瓠(今河南汝南)孤城之下,伤亡数万,四十二日不能攻取。更加意想不到的是,宋军竟然能采用长途奔袭数百里的战术,从彭城偷袭大后方汝阳,南朝的军事实力实在不容小视。

拓跋焘之所以急匆匆撤军,是因为平城发生了一件令他极不愉快的事,崔浩把编修的国史刻在石碑上,立在西郊祭天坛。拓跋焘从鲜卑大臣们信件的字里行间看出了怨气冲天,让人感到一丝不祥。

拓跋焘回到平城,这是他二十六年戎马生涯中第一次不算凯旋的入城仪式。魏军尽管掳掠了不少南朝人口牲畜,却为之付出数万士兵生命的代价,得不偿失。没有欢呼雀跃的人群,只有一声声悠长胡笳回荡在银波粼粼的如浑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

望着南郊黑压压迎接的汉、鲜卑官员,拓跋焘明显可以感觉到充满压抑的气氛。当他回到宫内,未待洗去一身征尘,一个又一个的鲜卑贵族争先恐后地涌入,有拓跋王公,有部落首领,有巫师神觋,人人义愤填膺,个个咬牙切齿,诉说着一件相同的事。

“崔浩编修国史,狂吠乱言,诬蔑先祖,大逆不道,种种邪说,不一而足……”

“说什么先祖出自汉将李陵之后,李陵是什么人?汉之降将,匈奴的奴才!我大魏是匈奴的征服者!”

“这是崔浩所编先帝记、太祖记及今记,陛下过目。”

“汉人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编修国史本可酙酌,可崔浩竟将谎言邪说刻上石碑,立于西郊祭天坛。京都轰动,观者如潮,西域、高句丽、吐谷浑、高车使者人人尽知,丢我大魏圣朝颜面。”

“宜都王死后,崔浩竟然不把太子放在眼里,独断专行,官员任免这等大事,崔浩置太子建议置若罔闻,祖宗创下的万世基业到底是谁人的天下?”

“崔浩收受贿赂,任人唯亲。新任郡守,一多半是他的亲戚!”

拓跋焘听得怒不可遏,斜瞥一眼几案之上的国史记录,黝黑的脸庞发青,面色阴沉。鲜卑大臣们目的已经达到,均默不作声,一时间殿内如死一般寂静。换到平时,性情狂暴的拓跋焘早已大发雷霆。

崔浩是他最得意的谋士,谋略过人,神机妙算。拓跋焘对崔浩心存感激之情,他迅速当上太子,顺利登上帝位,全是崔浩的功劳。拓跋焘继位之后,迫于鲜卑贵族的压力将崔浩免官。不久,等坐稳江山,便迫不及待再次召崔浩出山。

灭夏国、逐柔然、征凉州的战役中崔浩屡献奇策,每计必中。治国内政,更是大显身手,帮助拓跋焘招揽贤德智能之士,完善了北魏国政治、经济、法律、军事等各项制度。

拓跋焘对崔浩信任有加。北征柔然,他当着降服的高车诸部首领们指着崔浩称赞说:“你们看此人瘦小文弱,不能弯弓持矛,然其胸中智谋远胜于兵甲。朕虽有征伐之志,却不能决断。前前后后建立的功勋业绩,都是此人的教导呀!”拓跋焘特意下诏尚书省:“凡军国大事,你们不能决定的,都应该向崔浩请教,然后再付诸实施。”